夏日炎炎若是有平民獻上一碗水給武士大人解渴,那是不值得感恩的,那隻是他們應該做的事情——換到眼下也是如此,儘管阿勇等人現如今的處境皆是因為自身的衝動與無知,他們卻又覺得彆人照料自己也是理所應當,稍有不滿就破口大罵。
在已然僵化固化的階級之中,美德也是有觸發條件的。他們並未真正學會所謂的品德,因為教條當中隻告訴了他們要對自己未來的主上獻上忠誠,將主上的知遇之恩時刻懷抱心中。
初見之時,米拉曾以為和人的武士們是優於裡加爾騎士的存在。
因為他們的談吐,穿著與日常修養著實配得上精英之名,不像很多騎士隻是穿著鮮亮盔甲的匪徒強盜。
但隨著這長達數個月時間的旅行與期間的見聞,她愈發察覺這些人與遠在大洋彼岸的同一社會階級也並無太大區彆。他們精心於談吐,專注於如何用標準的動作去養護自己的刀劍,一舉一動充滿儀式感,做足了表麵功夫。
可內裡卻早已空蕩蕩。
臨戰脫逃,推卸責任。
將莽撞視為英勇,全無大局觀,連衝動的代價牽連了他人都不知悔改,反而認為這一切都是理所應當。
和人的武士格局是很小的,因為他們的存在意義僅僅是追求個人的榮譽。
而為什麼追求個人榮譽,則是因為他們所學習的教條上如此告知。
阿勇這幾人就像是沒長大叛逆的青少年,吃著父母花著父母的,然後自認自己已經獨立拿了家裡的東西便出去闖蕩,卻因為缺乏經驗與知識被揍得頭破血流。
然後受了傷就回到家尋求幫助,並且還將責任推卸,認為都是父母沒有教好自己或是沒有予以自己足夠的支持才會迎來失敗。
他們不是健全的大人,隻是一群在嚴苛階級教育下,隻有武術和關乎如何儘忠職守這等武者階級的知識造詣成長,卻永遠都心智不成熟的青少年。
假以時日,曆經風吹雨打大浪淘沙,或許這其中會有人得以蛻變成為不同的存在吧。
對於已經曆經漫長人生的賢者而言,耐心大抵是最不缺少的東西。
所以亨利沒有理睬阿勇等人的叫囂與咒罵,他隻是沉默地用燒水剩下的木炭和其它一些物品製成對腹瀉有些效果的臨時藥水。
服下暖和的藥水,稍微舒適一些的阿勇幾人也終於相對安靜了下來。
腹瀉帶來的脫水使得他們乏力而頭腦昏沉,之前還因為亢奮加上不滿而有力氣鬨騰,現在就隻是跟死魚一樣半死不活地趴在那兒。
亨利隻是負責調配藥水,照料的工作最終還是落到了足輕們的頭上。這些一直都負責服侍武士的下級人員們任勞任怨,即便有不滿也壓製在內心之中不會說出。
在見證了荒廢的田地與紫雲那邊宛如廢物的年青武士而心境產生變化之後,彌次郎眼中的這一幕開始有了微妙的不同。
足輕服侍武士,百姓耕種以贍養武士,此等種種都乃理所應當。
但這真的是理所應當嗎?
荒廢了田地民不聊生,足輕每日睡眠不足4個小時在戰鬥之餘仍舊要做這麼多的雜活,隻是為了什麼?
為了年輕的武家子弟們可以飲酒作樂荒廢人生嗎——不,即便不提那些武人之恥,就自己所追求的個人作為武者的榮譽。
也重要到,需要以田地荒廢而許多平民難以為生作為代價嗎?
他過去曾是無比堅信這一點的,認為天底下沒有比這更重要的事情。但現在彌次郎越來越難以肯定了。
曾經的堅信源於無知,而在接觸了更多以後開悟所帶來的並非明晰的前路,而是迷惘。
但這仍是好事。
儘情苦惱,儘情迷惘,儘情思索,儘情渴求。
隻有如此,才能真正找到屬於自己的光明的道路。
封閉於狹小環境之中,守著僅剩下空殼的信條以此視為人生的全部,因為閉塞單一所以目標明晰,這從來不是一件好事。
兩耳不聞窗外事,對天下大眾所遭受的疾苦一無所知,隻是一心追逐作為武者的榮譽,那種生活當然是清晰而又專一的,有著明確的目標,甚至是輕鬆的。
但眼下禍起北方,而大洋彼岸的帕德羅西帝國亦是虎視眈眈,四千餘年的江山社稷已不如他們情願相信的那麼安穩。
醒來眼見的乃是搖搖欲墜的江山,仿佛被困於起火的房屋之中無處逃生滿目迷惘。
那麼不如在睡夢之中死去,這樣尚且少些痛苦。
多數人大抵仍會選擇後者吧。
但他邁出了這一步,開始直麵過去所忽視的事物了。
這或許才是數千年前開辟了月之國的初代武士們所想要強調的,但已經在漫長時間當中遺失變質的東西。
“有動靜。”賢者忽然開口,以一如既往平淡沒有起伏的語調打破了彌次郎等人的思緒。
聚集起來的人數有二三十,隻需看一眼,便可以明白是之前水井旁邊那幫人的同夥。
同樣破爛的裝備,同樣消瘦的身形。
不同的,隻有這一次他們帶上了鏽跡斑斑但閃著寒光的鐵器。
“還能留手嗎,我不太想”彌次郎欲言又止,現階段的心境變化使得他有些對這些一副饑民模樣的人下不去手。
“儘量。”但亨利也隻是這樣說,並沒有給予肯定的答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