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族和勳貴是壞的,百姓是善良的,洛顯之認為這種思維要不得。
士族勳貴是好的,百姓都奸詐,洛顯之認為這種思維更是要不得。
因為數千年的曆史證明了,沒有長盛不衰的家族。現在的士族和勳貴遲早是要被現在的百姓所取代的。
難道當老百姓的時候是好的,成了士族勳貴後就突然變了?
一個貴族壞的流膿,有朝一日他家破人亡,難道他就會好?
這不可能!
一個人怎麼可能會變得那麼快?
那隻能證明一件事,他本就是認可那些壞的東西,所以才會從屠龍者變成惡龍。
比如一個經典理論,屁股決定腦袋。
這個理論通常被許多人用在什麼地方呢?
百姓批判那些貴族時,通常用到這個理論,這就是典型的不學無術,然後造成的滑稽現象。
善良的百姓批判那些作惡的貴族,這是天然正義的,是天然正確的,但偏偏要將這天然正義和正確的舉動安上一個屁股論。
屁股論的本質就是沒有對錯,隻有立場,誰的拳頭大誰對。
如果屁股論是正確的,那豈不是說,貴族對百姓的壓迫沒錯?
畢竟貴族的屁股就該是壓迫百姓的。
畢竟獨夫的屁股就該是禍亂天下的。
在洛氏看來,這就是天然削減下層造反的正義合法性!
洛氏始終堅持的其中一條就是,誅獨夫的合法性和正義性,這是從邦周開國的時候就堅持的。
所以在洛氏中,這世上本就有對錯,而不是純粹的立場,這世上應該有一些皇帝、貴族、百姓都遵守的普世價值,在冥冥中結成契約,這些東西才是最重要的東西。
門閥的存在成為了合理的,這是洛氏所不認可的,這是洛顯之所要著重打擊的,破除世人的這種習慣,改變每一個人心中的想法,這是很艱難的事情。
但洛顯之不怕。
他已經確定了自己的誌向,就從麵前的這些人開始,就從這些反對自己的人開始,重新塑造整個江東人的精神世界。
洛顯之在這裡沉思,甚至就連蕭衍喊他都未曾聽到,直到蕭衍又喊了他兩聲,才如夢初醒,躬身道“陛下恕罪,臣在思索要怎麼炮製,不是,交流,和這些對臣有誤解的大臣交流。”
蕭衍聞言重重在洛顯之肩膀上拍了兩下笑道“靈秀,伱和你父親在這方麵很像,那就是恩怨分明,當年青雲也是這樣,在朕的麵前也直接就說要把誰搞下去。”
蕭衍正說話,便見到有一個中年宦官小跑著進來,雖然跑著,但卻幾乎沒有什麼腳步聲出現,一看就是在宮中生存的高手,他跪在蕭衍不遠處彙報道“陛下,太子求見。”
太子求見?
蕭衍有些好奇,他和太子的關係還是比較好的,在他的兒子裡麵,太子算是比較優秀的一個,但太子不太像他的兒子,兩個人差彆太大,他是個統帥,而且是敢直接帶兵衝陣的統帥,而太子喜歡文辭,相比較他這個父親,太子更親近文人。
宦官離開殿中,很快梁國太子就走了進來,穿著一身士人袍服,子不類父總是會讓人不滿,蕭衍微微皺了皺眉頭,但沒說什麼。
蕭統一走進就見到了洛顯之,他是沒見過洛顯之的,但從洛顯之的容貌上,他見到了洛有之的影子,洛顯之直接躬身行禮道“臣姑蘇郡公尚書令洛顯之,見過太子,太子萬安。”
果真是這幾日在建業城中鬨得沸沸揚揚的洛顯之!
蕭統回禮後就有些好奇的瞄了洛顯之幾眼,現在城中大多數的小道消息都是有關於這位的,卻沒想到這位竟然施施然站在皇宮中,看清楚還和自己的父皇言談甚歡,又瞄了一眼堆在一起的那一堆奏章,瞬間就知道那些人的想法是要落空了。
眼前這位姑蘇郡公,和先郡公一樣,都被父皇所信任,當年姑蘇文穆郡公有多被信任,蕭統可是親眼看在眼裡的,無論有再多的規則,但這畢竟是皇權社會,隻要父皇保洛顯之,願意扛下那些壓力,洛顯之的位置就穩妥至極。
洛顯之還這麼年輕,就算洛氏一向壽命短,但執掌三十年朝政應當沒問題,想到這裡,蕭統露出向洛顯之展露出善意的笑容,在太子還沒有成為皇帝前,即便是不能和皇帝身邊的近臣相交,但不得罪這些人是必須要做的。
洛顯之感受到了太子的善意,略顯矜持的回應,轉頭對蕭衍道“陛下,既然太子尋陛下有要事臣便先告退了。”
蕭衍點點頭,洛顯之直起身,對殿中的幾個宦官指揮道“你們幾個,將這些奏章全部收攏起來,給本公抬到殿外的車上,一本都不要落下,本公全部都要帶走。”
話音落下,殿中的幾個宦官立刻跑過來,開始一遝遝的將奏章往殿外抱去,這一幕看的太子瞠目結舌,這才想起進殿時在外麵見到了一輛車,沒想到竟然會是洛顯之的,他在心裡給洛顯之的級彆又提高了一些。
最關鍵的是!
洛顯之竟然要將這些奏章都帶走,這是什麼意思?
太子又不是個傻子,他隻不過微微一看殿中的形勢,就能夠看得出來,擺在父皇桌案上的奏章一定是正常的軍國大事,這些隨意扔在這裡的奏章,大概率就是那些反對洛顯之擔任尚書令的。
這些反對洛顯之擔任尚書令的奏章,上麵都有那些人的名字,而現在這些奏章,竟然直接被洛顯之帶走了!
太子隻覺汗毛直接豎起,這父皇也太狠了,這就相當於直接把這些人賣給洛顯之了,君不密則失國的道理難道父皇他不知道嗎?
難道傳言中的那件事是真的?
據說在許多年前,那時還是洛有之的時代,姑蘇郡公之所以能每每在政鬥中占得先機,就是因為自己的父皇總是將這些彈劾的奏章和很多東西直接給了姑蘇文穆郡公,這讓姑蘇文穆郡公輕而易舉的就能擊垮那些對手。
最後的結果呢?
太子思索了一下,梁國變得越來越強,各項政事很是順暢,並沒有發生什麼事。
因為有文穆郡公的事例在前,所以現在父皇又用了這一手?
太子很快就想通了其中的關節,在這方麵他還是很聰慧的,隻是在心中,開始思索自己的東宮裡麵有沒有和姑蘇洛氏不對付的,如果有的話,要麼剔除出去,要麼讓他們趕緊停下那些不該有的心思。
父皇對洛顯之的信任,完全不是一般人所能夠撼動的,沒有特殊的情況,冒然和洛顯之作對,那簡直就是自己找死。
蕭衍和洛顯之恐怕都想不到就在這短短瞬間,太子就想了這麼多的東西,洛顯之看著宦官將所有東西都搬到了車上,然後同樣乘車離開。
殿中皇帝蕭衍和太子蕭統間的對話,他聽不到了。
但對洛顯之而言,這已經不重要,他坐在車上,一本本的翻閱著這些奏章,其中大多數的措辭並不算是非常的激烈。
這隻是一份反對的奏章,言辭激烈,那就是自己找事,畢竟就算是當不了尚書令,也無非就是推遲幾年而已,大家還保留著最基本的體麵,還不到生死關頭。
“有趣啊有趣。”
洛顯之一本一本的讀過去,從中感覺到了許多東西,他極其擅長和喜歡揣摩人心,所以在看這些奏章的時候,就忍不住的去還原寫下這些奏章的人當時的心理情緒,這對洛顯之來說,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在他讀著這些奏章時,馬車在皇宮中轟隆隆的走過,宮中的嬪妃以及宦官、宮娥都躲開這輛馬車,臉上滿是驚疑之色。
宮中當然是有馬車的,尤其是那些出宮采買的東西,都是要用馬車來運輸的,還有貴人進出宮時,自然不可能走路。
但這輛馬車一看就不是宮中的馬車。
不是宮中的馬車,卻能夠這麼大搖大擺的行駛,真是讓人驚駭。
洛顯之不關注這些,他現在隻想快一點到尚書台去報道,該是時候讓尚書令重新轉起來了。
在洛顯之來到建業前,自然是有尚書令的,但沒有做多久就被蕭衍撤掉,掌握尚書台的是左右仆射,這是尚書令的副官,品級同樣不算是高,但權力很大,尤其是在沒有尚書令的時候,這兩個中層官職,幾乎相當於一小部分的丞相,能夠參與帝國最中樞的執行。
當然。
僅僅是參與。
在後漢朝,雖然摒棄了先漢那種實權三公九卿的製度,讓權力漸漸歸於台部,造成尚書台的權力大增。
但在三省六部製度沒有徹底實行的當下。
尚書左右仆射的官職還是太低了,低到基本上見不到皇帝,而政治中有一條鐵律,那就是權力的大小是根據是否靠近權力中心來決定的。
官職的大小隻不過是權力的一部分,誰靠近權力的中心,誰就更有權力,這才是權力的本質,在某種程度上,皇帝身邊的宦官,都比大多數的三公權力大,在後漢時期,這種情況就愈發的明顯。
洛顯之的馬車停在尚書台外,來來往往的吏員都帶著好奇的眼神望來,門口的衛士想要阻攔,洛顯之的家臣取出旨意,“尚書令履職,何人敢攔?”
尚書令?
洛顯之!
場中頓時陷入詭異的安靜,而後便是嘈雜,幾乎瞬間,就有數人滿臉奉承笑意的迎上來,鞠躬作揖道“洛令君,台中同僚,等您許久了。”
“尚書令空置許久,現在終於迎來了能夠鎮守它的人,這是所有尚書台官吏的榮幸。”
“郡公,今日卑職起床時,就聽到有喜鵲在鳴叫,還不知道有何喜事,現在知道了原來是您要來上任,果真是大喜事啊。”
一道道聲音傳入洛顯之的耳朵,看的不少人瞠目結舌,這幾天不是在建業城中,很多人都反對洛顯之擔任尚書令嗎?
尚書台中明明多有不滿之聲,說洛顯之是高門大閥的子弟,從來沒有擔任過什麼官職,不去擔任那些清貴的職務,不去編修史籍,竟然來尚書台,這裡都是俗務,都是關係國計民生的大事,一個初出茅廬還未曾加冠的權貴子弟,就算是洛氏,又怎麼可能能做的好?
當時附和的人可實在是不少。
怎麼現在竟然是這幅模樣?
尤其是最後那個說喜鵲叫的,真是無恥現在這個季節哪裡有喜鵲?
為了巴結這位,簡直就連臉都不要了。
若是這些人知道那些人的想法,隻怕要笑掉大牙,官場上不就是如此。
遠的呂氏就不提了。
就說如今在江東位列第一等的謝氏,如果不是抱上了姑蘇文穆郡公的大腿,怎麼可能那麼快就從二流士族躍遷到現在的地步。
要知道當初和謝氏差不多的士族,還都在二流裡麵掙紮呢。
現在洛顯之就像是沒事人一樣的來到了尚書台,這還不能說明問題嗎?
那就是皇帝根本就不在乎反對,他就像是信任洛有之那樣的信任洛顯之,那洛顯之遲早能位極人臣,這不趕緊抱大腿,難道還要對抗嗎?
而且你們這些人就是嫉妒,嫉妒我們有資格能抱洛氏大腿,你們這些人怕是都心虛的要死吧!
洛氏挑下屬也不是什麼阿貓阿狗都接受的,洛氏這種家族,對名聲的要求很高,就算是各方麵差點,但是不能犯下什麼事,尤其是那種沒品的欺男霸女,為禍鄉裡這種事是絕對不行的,洛氏可能會親自動手,清理門戶。
洛顯之望著眼前這一幕,微微笑著。
什麼叫做大勢,這就是大勢,他隻要站在這裡,就能夠彙聚許多人心,這種勢,是自洛楚坐斷江東以來,數十年間聚集起來的。
在這片土地上,曾經有吳郡六姓,曾經有襄陽四姓,曾經有九大門閥。
這裡曾經是吳國,曾經是楚國,現在是梁國。
但其中隻有一家始終屹立在最頂端,那就是洛氏。
曾主政江東,成一時之雄。
曾名列氏族誌江左第一,獨列一頁,蓋亞諸家。
曾為相十八載,入朝不趨,讚拜不名,執掌國朝,位列萬人之上,人稱洛半朝。
而現在,我隻不過擔任一個尚書令,過分嗎?
人站在泰山前,才能見到泰山的巍峨。
人站在大海前,才能感受到大海的浩瀚。
人站在深淵前,才能知曉深淵的幽遠。
他們見到洛顯之,才感覺自己的想法或許有些不對,聽說洛氏和親眼見到是完全不同的。
聽說時,有無數的言語慷慨激昂。
真正見到時,卻隻能感慨,知道了為什麼那麼多人,願意作為文穆郡公門下牛馬走。
洛顯之禮貌的向眾人回禮,他雖然是個很怪異的人,但種種禮儀是絕對讓人挑不出毛病來的,在眾人簇擁下,他往尚書台而去,走進府衙內,更多的官員迎上來,門外的事情已經傳到了裡麵。
無論是在尚書台下的哪個部門做事,麵對台中最高長官的上任都要來見過一麵,這種時刻,來了沒什麼,或許記不住你的名字,但是如果沒來,那定然就會被記住了。
洛顯之笑意盈盈的來到堂中,施施然坐下,除了最基層的胥吏外,基本上能夠到來的尚書台的官員都已經到來,作為權責最重的機構,這裡的官員數量極多,抬頭望去烏泱泱一群人。
洛顯之清理一番喉嚨後,朗聲道“諸位同僚,蒙皇帝陛下恩典,本公得以擔任尚書令之職,本公誠惶誠恐,唯恐不能使陛下安心,唯恐不能使大梁興盛,唯恐不能使百姓安康啊。
今日見得諸位同僚,本公很是欣喜,諸位同僚無甚疲態,看來是對尚書台事務熟悉,日後想必有諸位同僚幫襯,本公能順利使之見世。
不知左右仆射何在?”
“郡公,卑職在!”
左右仆射聽到洛顯之點名,連忙走到最前,洛顯之微微眯眼,“二位,你們是尚書台的高官,本公初來乍到,日後還需要二位鼎力協助啊。”
在來尚書台前,謝安就已經將尚書台主要官員的資料都送到了洛顯之的府上,其中著重記載了誰是寒門出門,誰是哪家子弟。
尚書台的門閥子弟不算特彆多,因為尚書台的工作算是濁流,不符合很多士族清貴的思路,越是尚書台這種地方的工作,就越是容易出錯誤,對升遷不利。
尚書台左仆射是寒門出身,是乘著洛有之打壓士族第一批乘勢而起的寒門。
右仆射則是士族出身,而且還是大族,僅僅比謝氏差一些,此刻麵對洛顯之,心中不知道多緊張。
在麵對上一任尚書令時,他相當的倨傲,現在卻裝作鵪鶉一般。
真可謂是一物降一物,洛氏降全部。
————
自氏族誌頒行,江左漸興閥閱。
所謂計本世高爵顯貴,數父祖風流有功,列先祖恢宏有德,以定閥閱高低。
江左人皆攀附,乃至有合譜之行。
公斥曰“祖宗功業,使子孫富貴,天道也;祖宗恩德,使子孫萬世不頹,邪道也;何以用邪而棄天乎?”——《南史·姑蘇郡公世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