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玄後來被封為義興太守,大體相當於無錫市市長。桓玄鬱鬱不得誌,登高山、覽太湖時,發出了那一句著名的感歎父為九州伯,兒為五湖長。
人生兩大悲劇,一是萬念俱灰,二是躊躇滿誌。父親桓溫當年是九州的盟主,我現在卻隻是個廳級乾部,我心不甘!
桓溫雖早已去世,但畢竟曾是東晉勢力最盛的大軍閥,在荊州經營多年,門生故吏遍布荊楚大地,勢力盤根錯節,桓家在荊州的群眾基礎還是不錯的。現在,桓玄目睹中央的司馬道子、王國寶,與江淮的王恭、荊州的殷仲堪矛盾越來越深,感覺到自己重現父輩輝煌的機會來了。
渾水最適合摸魚,桓玄成功說動殷仲堪、王恭造反。造反的名義,老俗套—清君側,被清的對象王國寶。按照我國《民法典》中虛假意思表示和隱藏的意思表示的辯證關係,造反派的虛假意思表示是消除中央領導身邊的小人,隱藏的意思表示卻是,打擊王國寶的幕後大老板丞相司馬道子。
鎮守京口的王恭率先行動。王恭命北府名將劉牢之為帥,率北府兵進逼首都建康。
北府兵一來,司馬道子慌了神。不過,他反應也倒快,丟車保帥,忽悠白癡侄子、晉安帝司馬德宗下詔賜死王國寶,並派人向王恭道歉。
這招兒,當年漢景帝也用過,以為處死了進言削藩的晁錯,七國的“清君側”之叛亂就再無理由。然而,公而忘私、國而忘家(其父為勸阻其少管帝王家閒事而服毒自儘)的晁錯成了替罪羊被宰,甚至是被用的酷刑腰斬(最是無情帝王家),也沒能換來七國的罷兵。
這個劇本本來很爛,因為,造反這活兒開弓沒有回頭箭,但是,司馬道子病急亂投醫,管他靈不靈的先照抄了一遍。
結果,居然取得了奇效。王國寶死了,王恭覺得已師出無名,退兵回到了京口。
這個王恭,挺有意思,至少是個飽讀詩書、滿腦仁義禮智信的厚道人,不愧是太原王氏的子孫,堪稱貴族。然而,司馬道子對王恭的妥協,一個血氣方剛的青年人卻看在眼裡、急在心裡。
司馬元顯,司馬道子的兒子。司馬元顯勸父親不能一味對藩鎮妥協,並提出了一妙計—“以藩製藩”。即,安排心腹之人出鎮地方,以抑製荊州的殷仲堪和江淮的王恭。
司馬道子深以為然,重用皇族中的司馬尚之和司馬休之兄弟,代替王國寶,並派王國寶的哥哥王愉,出任江州刺史,大體相當於現在江西省軍政一把手。
為擴大江州,司馬道子又把豫州(河南大部、安徽和山東一小部分)的幾個郡劃給了江州。
沒想到,這引起了一士族子弟的強烈不滿。
庾楷,東晉名臣、明穆皇後庾文君之兄庾亮的孫子。現在王國寶、桓玄、王愉、庾楷等人還在為荊州、江州、豫州什麼的糾結,當年庾亮是什麼職務?
他曾兼任過江州、豫州、荊州三個州的刺史!外戚的力量,自古以來就非常之重。潁川庾氏與琅琊王氏、陳郡謝氏一樣,都是東晉一等一的高門。直到現在,江西九江市內還有庾亮南路、庾亮北路。
庾楷雖比不上爺爺,也做到了豫州刺史。
庾楷本是司馬道子的人,現在司馬道子把他豫州的幾個郡劃給江州,感覺很受傷,就找到了王恭傾訴現在朝廷的一幫王八蛋,比王國寶在時還可恨,他們試圖削弱我們藩鎮的勢力,不如咱們一起揍丫的。
王恭,自然明白朝廷的意圖,聯絡荊州的殷仲堪、桓玄,舉起了
第二次清君側的大旗。
清君側大軍分三路向建康逼近
第一路,江淮北府兵,統帥是青兗二州刺史王恭,主將是北府名將劉牢之。
第二路,荊州軍,統帥是荊州刺史殷仲堪,主將桓玄、楊佺期三兄弟(弘農華陰楊氏,楊堅先祖)。
第三路,豫州軍,統帥是豫州刺史庾楷,主將段方等。
三路大軍逼近首都建康,司馬道子慌了神,司馬元顯倒是很硬氣,他勸父親上次就是跟王恭服軟導致慣壞他們了,這次如果再服軟,場麵更沒法收拾了。
既然你這麼有信心,就全權委托給你吧。司馬道子乾脆把中央軍權全權委托給了兒子司馬元顯。
司馬元顯的自信是有原因的。他敏銳的覺察出了三路大軍的弱點各懷鬼胎,果斷的采取了“打一路、拉一路、看一路”的戰略戰術。
打一路。顯然是打最弱的,誰最弱?庾楷的豫州軍。
司馬元顯命司馬尚之率軍在慈湖擊敗豫州軍段方部,又在牛渚(今安徽馬鞍山市采石鎮)打敗豫州軍主力。庾楷逃奔桓玄。
拉一路。拉誰?拉江淮的北府兵。司馬元顯敏銳的感覺到,劉牢之有怨氣,有反正的基礎。
因為,直到現在,劉牢之雖然有輔國將軍(爵號)的高級職稱,但行政職務僅是個晉陵太守,相當於現在江蘇常州市的市長,正廳級乾部。
劉牢之,北府之龍,在決定南北命運的淝水大戰中居功至偉,為什麼升遷如此之慢?
在於劉牢之的出身。他不是高等士族,而是出身將門庶族,在講究士族門第的東晉,功勞再大,也做不到州刺史這樣的方麵大員。
王恭出身著名高門太原王氏,又是晉孝武帝司馬曜皇後王法慧的哥哥,自然從心底裡瞧不起庶族武將劉牢之,平常多有輕慢之舉。
國之棟梁,受如此輕慢,劉牢之漸漸的對王恭心生不滿,直至怨恨。
司馬元顯就像無間道中的阿孝,施展離間之術。他派北府舊將高素,找到劉牢之,一句話,就令劉牢之改變了立場
“倒戈王恭,事成後,他的位置你來乾!”突破上升天花板、實現階級跨越,對雄心勃勃的男人的誘惑力之強,可以想象。
當時,荊州軍已攻入江州,在白石大破司馬尚之的中央軍,桓玄率軍進至橫江(今安徽和縣東南,古長江渡口),逼近京師建康,朝野震動。
生死存亡之刻,劉牢之突然宣布率本部北府兵反正,擁護中央,回軍攻打王恭。
主將火線反正,王恭猝不及防,狼狽出逃投奔桓玄,半路被擒獲,押送至建康斬首。
王恭被斬,劉牢之率北府兵和中央軍進軍至新亭。
新亭、白下,一南一北兩軍壘,建康宮城的南北門戶。荊州軍見同盟的豫州軍覆沒,北府兵反正,軍心開始渙散。
荊州軍畢竟曆來強悍,司馬元顯也沒有把握必勝,工作以搞和談、瓦解為主。司馬元顯以朝廷的名義,任命桓玄為江州刺史(江西省長),楊佺期為雍州刺史(行政中心在襄陽,湖北、河南各一部分),桓修為荊州刺史,殷仲堪為廣州刺史。
這個任命文件,耐人尋味,挑撥意十足。桓玄、楊佺期由廳級乾部一躍成為省部級大員,還是封疆大吏,自然十分滿足。但,殷仲堪由第一強藩的荊州調任廣州刺史,顯然是遭貶,勃然大怒。
代替殷仲堪擔任荊州刺史的桓修,又是何人呢?
桓修,桓溫弟弟桓衝的兒子,也就是桓玄的叔伯兄弟,簡文帝司馬昱的女婿,在中央任職。
不久,桓玄、楊佺期、殷仲堪回過味兒來,又在潯陽重新結盟。對,就是白居易《琵琶行》中的潯陽,今江西九江。“潯陽江頭夜送客,楓葉荻花秋瑟瑟”。看老王的書,可時不時的重溫文學經典。
一看三人又要造反,朝廷不得不又重新任命殷仲堪為荊州刺史。
團夥內部裂痕的根源,從來不是分贓不均,而是心理失衡。桓玄、楊佺期、殷仲堪三人矛盾重重,開始互不信任。
對桓玄來說,荊州是我們桓家發家的地方,是記載著桓氏輝煌與榮耀的聖地,隻有我們桓家,才有資格做荊州之主!
399年12月,荊州發大水,殷仲堪開倉放糧賑災。危急時刻,人家都是雪中送炭,桓玄卻雪中送屎,他趁機率江州軍隊突襲了荊州屯糧之地巴陵(湖南嶽陽)。
對,就是《嶽陽樓記》中的巴陵郡。“慶曆二年春,滕子京謫守巴陵郡”,再說一遍,看老王的書,能溫文學經典。
軍糧沒了,殷仲堪隻能用芝麻給士兵們充饑。芝麻這玩意兒,少吃還挺香,補腎治白發,但常吃就跟天天喝崔字牌小磨香油似的,誰也受不了。
無奈之下,殷仲堪向雍州刺史楊佺期求援。
楊佺期的回複,耐人尋味既然軍糧沒了,江陵(荊州治所)也沒必要守了,你,率軍到我襄陽來,咱們一起防守吧。
糧食沒了,就放棄領地,與手足長瘡就砍掉手足何異?殷仲堪當然舍不得荊州,他給楊佺期的回複更有意思江陵最近籌備了足夠的軍糧,你隻管派援軍過來。
楊佺期信以為真,率軍來救江陵。結果,到了之後發現,江陵除了每天能供應點米湯,啥也沒有。
連芝麻都吃完了。
楊佺期暴跳如雷騙子!這下完蛋了!
說是軍隊,其實都是一個個血肉之軀的人組成的,人得吃飯,沒飯吃騙援軍來又有何用?僅是壯壯膽給點心理安慰?還是臨死前拉上個墊背的一起滅亡?殷仲堪秘書出身,打仗是外行,腦回路也真是清奇。
桓玄可不管這些,率軍攻擊,擊殺楊佺期。至於殷仲堪,畢竟曾經是好友,桓玄賞了他個自行了斷。
桓玄終於實現了他重主荊州的夢想。東晉朝廷見三方火拚完畢,下詔承認桓玄的勝利果實,任命他為荊州刺史兼江州刺史,都督荊、司、雍、秦、梁、益、寧七州軍事。
至此,本次東晉內訌,以桓玄與司馬元顯的共治收場。
桓玄、王恭,皆東晉高門名士,所謂魏晉風度的代表。王恭,天生美男子,東晉名臣孟昶(與後蜀末代皇帝同名)未發達時住在京口,某日,透過家中籬笆見一身材修長的男子在漫天飛舞的大雪中乘高輿、披鵗氅裘緩緩而行,風姿卓絕,歎道真乃神人也!
既有山的風骨、又有水的柔姿。此人,就是王恭。
人出名了,就好留個名人名言,有專人記錄並傳播。王恭的名言是名士不必須奇才,但使常得無事,痛飲酒,熟讀《離騷》,便可稱名士。
史載王恭的品格也很高尚(少有美譽,清操過人)。
而桓玄,也有典故加持。據稱其出生時,有光照亮房間,故桓玄小名靈寶。
長大後的桓玄,相貌奇偉,神態爽朗,博通藝術。王恭死後,桓玄曾登江陵城南樓,歎道“我現在想為王孝伯作悼詞。”
片刻著文立就。
史載,桓玄擊滅殷仲堪、楊佺期後,荊州刺史府、江州刺史府、後將軍府、七州都督府、南郡公府都來祝賀,五個版牘(賀信)一同送到。桓玄風姿卓越,在大廳見到賀信即一一提筆回複,皆美而成章,並不揉雜。其實,老王認為,這不過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導致超常發揮而已,多巴胺瘋狂分泌下,文思自然如尿崩,再正常不過。
桓玄的品格,在彆人看來也不錯。
某次,荊州刺史王忱(喝酒喝死那個)去看望桓玄,桓玄備酒熱情款待。王忱是吸了毒來的,他服用了五石散。前文已述,服用五石散的人會渾身燥熱。
現在你在飯店吃飯點啤酒,服務生一般會問“先生你要常溫的還是冰的”,而在魏晉時期,酒除了溫的就是常溫的。王忱吸了毒不能飲冷酒(常溫的),於是,喊了一聲“溫酒來”。
沒想到,這一嗓子,把桓玄給喊哭了。
溫,桓玄的父親是大軍閥桓溫,名字帶個溫字,王忱的這句犯了人家父親的名諱。
王忱有些醉了,不明就裡,打算離去。桓玄卻擦了擦眼淚“犯的是我的家諱,與你無關。”
王忱頓時酒醒了一半,感歎道“靈寶,如此曠達!”
其實,仔細品味就可看出,這是桓玄在提醒王忱就這樣走了?你他媽的語言犯戒了知不知道?
人格再高尚,也千萬彆拿人性去考驗。人是靈長目動物,群居,群居就有階級,因此,追逐富貴權力完成階級飛躍,是難以剔除的人性。
王恭與王忱原是莫逆之交,後因政見不同心生裂痕。某次,二人一同到何澄裡作客,席間鬨得不和諧,王忱敬王恭酒,王恭不喝,王忱強敬,二人互相扯著對方衣服要動手。
王恭的隨從一看,跑回府中喊來近一千人。王忱這邊雖然人少但也不示弱,眼看雙方就要上演群毆,都要接受治安處罰,何澄趕緊坐在兩人之間,好不容易把雙方勸開。
兩個當世名士為了一杯酒差點上演群毆,與販夫走卒何異?《世說新語》對此事件進行點評因著權貴和財富而結交,古人認為是羞恥的。
桓玄小時候,與堂兄弟們玩鬥鵝的遊戲,桓玄的鵝老輸。一天早上,堂兄弟們起床後,發現他們的鵝昨晚都莫名其妙的死了。
堂兄弟們向桓衝報告。桓衝苦澀的笑了一下,知道肯定是侄子桓玄乾的,一問,果然如此。史載桓玄出生於369年,但未載明具體日期,不過,從桓玄的性格上看,其生日應該介於10月24日至11月22日之間,屬於腹黑的天蠍座。
桓玄雖有淩雲之誌,卻為成事不擇手段,其中偷襲好友殷仲堪的地盤並逼其自殺,肯定是其道德上的一大汙點。
仗義每多屠狗輩,負心最是高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