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液蹙眉:“卑職上來時沒看到路啊。”
李西洲漠然轉過頭:“讓你彆在本宮前顯得那麼聰明,沒讓你變成傻子。”
“是。”
裴液提起劍來,一躍便到了院牆之外,抬起頭來,高大的雪林寒鬆,低下頭,久無人行的石徑確實早已被掩埋了。
“這些樹絕對不止二十三年了吧。”他仰著頭道。
“二百三十年恐怕也有了。”黑貓道。
裴液不再言語,他順著路一直向下,認真打量著周圍的樹木,這次行不多久,就停下了步子,看著麵前一樁早已枯死的斷木。
再向旁邊一移目,又瞧見兩株腰部斜生,依然高高指向天上的老樹。
在這樣無人打理的林子中,傾斜、歪曲、斷裂,其實屢見不鮮,有的樹還糾纏在一起,枝乾互相戳刺,主乾卻緊緊貼合……但如果你帶著目的尋找,還是可以瞧出些不一樣。
狂風吹倒的,和被一拳撞斷的,哪怕過了二十三年,也還是有著不同的表征。
裴液抬手撫著樹乾,大概在他胸口的位置,粗大的疤痕橫貫整個樹身,其上隆起的樹瘤如同從裡向外打出的七八隻巨拳。而從這裡往上的樹身向南邊傾斜著,搭在了另一株樹木上,它顯然沒有死去,再過一個月大概就會生出細嫩的芽。
“從這裡斬斷吧。”裴液退後兩步,道。
朱紅的火線一閃即沒,冬日的風吹過,這株大樹開始發出細微的呻吟,裴液低著頭,沿著尋到的石徑清掃著,把朱蓮火在劍上凝固出一個鏟形,將埋在雪和土裡的落葉枯枝,把這條埋地二十年的石徑暴露了出來。
抬起頭來時,轟然一聲巨響,身後大樹也倒了下來。
裴液沒有急著去看,以此為半徑,他清理了十丈方圓的雪與土,斬了三株看起來受過創傷的大木,把一片地界整個整理了出來。
然後,也用不到什麼鷹眼神目了,當年慘烈的痕跡隻是被塵木掩埋,而非隨著時間消逝。
裴液收起朱蓮火,就地蹲下來,伸手撫去。
石頭不會愈合自己的傷口,埋藏的創傷百年不變。
剝去泥土後,半截銳而齊整的裂痕烙印在那裡,顯然是當年揮舞銳器之末梢的一次波及。
他站起身來,從這裡向周圍望去,一道、兩道、十道……這一片所有拚成小徑的石板上,都留下了密麻的黑色創痕。可觀測的部分就以石板的邊緣為邊界,從此以外的全部消失,它們或者在樹上成了疤痕,或者落在地上,早已沒了痕跡。
黑貓盯了一會兒:“……是劍痕嗎?”
“不是。”裴液輕輕摸了摸,“是槍痕。”
他起身轉過頭,來到那些二十年後再一次被伐倒的樹木前,這次它們的切口平整光滑,淩亂的年輪訴說著多舛的樹生。
隻要把時間帶來的掩蓋全都抹去,當年那場激烈的搏殺就完全暴露了出來,哪怕隻剩餘韻,也足夠令人驚心。
公主殿下確實英明,她指明的地方分毫不差。
一位槍法剛猛無儔的強者,一具新新鑄成的【汞華浮槎】,戰場指向的搏殺兩方十分清晰。
可是……
“隻靠一杆槍,就能勝過這具鐵軀嗎?”裴液皺眉喃喃道。
如果魚嗣誠二十年前就已如此強大,那他前兩次就不應該生還。
當然這裡還有很多事情可以分析,比如,子梁所禦使的【汞華浮槎】實力究竟如何,其實可以嘗試從遺留的痕跡中推得,然後,持槍者的境界是站在哪個台階,還有沒有其他手段,也就可以去猜測……但是其實沒有那麼麻煩了。
因為這片戰場留下的東西比裴液想象中要多。
當他來到第二株伐倒的斷木前時,創傷的樹樁向他展現了一種從未見過的自然奇觀。
從外向內,先是質密的、波浪般的年輪,然後是一圈透明的琥珀色環形,那是早已凝固的樹脂,而這圈樹脂封鎖的內圈,則是手指粗細的炭化條帶,質地酥脆,色澤枯黑,與外圍健康的木質如同兩個世界。
不止這株,裴液繼續搜尋被波及過的樹木,將它們切片般一片片截下,即便不如此株標準,卻依然總能瞧見片片的、多年前的焦黑。
他靜立一會兒,快步走回石徑,一言不發地將幾塊石板徹徹底底地清洗到最後,抹去了一切塵土,其他幾塊沒有異常,但同樣有一塊上留下了一大片黑熏。
“……火。”
“火。”黑貓確認。
裴液腳步不停地在這片土地上挖掘著,不時瞧見新的埋藏的斷石和深刻的槍痕,又不斷瞧見這樣那樣煙熏火燎的痕跡,而直到再一次斬開一株枯死多年的老樹之後,裴液真正立在它麵前沉默了。
樹心之中,全然炭化,木質憑借紋路分成炭條,上麵泛著光潤的黑彩,若輕輕一敲,恐怕能泛起清脆的金玉之聲。
而這都不重要了,在這樣一株樹心裡,竟然鑲嵌著一片手指長的紫金色殘片……隻是它不再堅韌不摧、猶如神材了,其身上布滿了蜂窩般的孔洞,每個洞口邊緣都結著琉璃一樣的結晶,像是高溫燒過的瓦。
裴液沉默一會兒,抬手將它拾了起來,厚度也與手指相仿,舉在陽光下細視了一會兒,其中一個孔洞之中的乾癟殘留吸引了他的注意。
黑褐色,宛如鐵鏽。
但紫金顯然是不會生鏽的。
“這是……”
“血。”黑貓篤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