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裡朱鏡殿黑暗而孤冷,幾乎有些飄搖的意味,仿佛在某一刻就會忽然被黑暗吞噬。
比起雍戟來,張夢秋的信心要深厚得多。但他還是很仔細,謹小慎微到了過分的地步。
他甚至抬起手腕來,再次檢查了一下那枚已經烙印二十餘年的扇形小印。
李度死去至今,過了五十九天了,張夢秋記得很清楚。
自從執掌了這份超於人世的力量之後,他們已很少有做不到的事,很少有殺不掉的人。
這個秋冬整個神京都被晉陽堅決的手攪亂,“殺了她。”當時就有聲音道。
於是這件事情從那時就已經在準備了。
要在宮城裡執行一次刺殺,並不是那樣水到渠成的事,上一次他們執行這種謀劃還是在二十三年前,在那之前他們甚至先利用魚嗣誠在宮中新建了一座園子。
除此之外,還有太多的事情要準備,太多的細節要確認,他們甚至尋來了二十多年來朱鏡殿並周圍所有園林溪道的修築與變更。
於他自己而言,就隻有習練。
他不是最近開始準備的,也不是半年前開始準備的,而是從二十年前,涇水使賀烏劍再也沒有歸來時,他就已經頂上這個位置了。
張夢秋還記得那個身影,稱名【四水修蛇】,其修韌與冷冰也確實像一條蛇,八水風使之中,他銜領第一,至今是張夢秋見過最善於搏殺的宗師之一。總能感覺到他強韌的生命,仿佛可以從一切戰鬥中贏下來或者活下來。
他是當時唯一能執行“蜃刺”的人,後來他死去,張夢秋用了十三年,才學會這門技巧。
這技巧也沒什麼多餘的說道,其實隻是要快。
每個登臨玄門的人都可以很快,但當不斷對這個字做出要求時,能完成的人就漸漸屈指可數,直到隻剩他一個了。
“就像你頸側的空氣中忽然生出來一根刺。”當時張夢秋以【灞水使】銜領第二,他們二人坐在江畔,賀烏劍在他身旁道,“當你做到這種程度,天下不就沒人比你更快了嗎。”
“怎麼可能做到那樣。”
“隻要一直練,總有一天可以做到。”賀烏劍道,“蜃境帶來了這種可能,那就可以實現。”
現在張夢秋早已相信了,而且二十三年過去,那些對蜃境的粗陋認知都已更迭,作為本代蜃城中能夠執行“蜃刺”的人,張夢秋早已能比賀烏劍更有把握、更輕鬆地用出這一在當時看來不可置信的奇跡。
但即便如此,他還是為了今夜刻苦修煉了整整四十天。
隻為把這一劍融入身體的記憶裡。
張夢秋不是初初修煉的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輕天才,他早在許多年前就登臨鶴榜,立得足夠高、見識也足夠深,他對修行有著天下頂尖的認知。
所以他對自己技藝的自信是一種毫無驕傲的情緒。
因此他對今夜要做的事情有一種處理魚鮮般的冷酷。
皇宮真的是一個很合適的地方,所有一切的玄奇都不可進入,隻有蜃境能夠漫延其中。
而蜃境握在他的手裡。
自從執掌了這份超於人世的力量之後,他們已很少有做不到的事,很少有殺不掉的人。
二十三年前的魏輕裾,名盛位尊,不也被這一劍穿透胸口嗎?殿前劍客越沐舟號稱天下絕快,那時他又攔住了什麼呢?
晉陽將要勢大難治了。
這樣凶暴的刺殺是個下策,更多時候他們避免采用,但必要的時候就得執行。
當年明月宮如是,如今朱鏡殿亦如是罷了。
張夢秋已聽見沙沙的雨了,他走過朱鏡殿的院子,腳在青石地上踩出清淺的噠噠。
走過石桌,行徑偏殿,麵無表情地朝著正殿一步步行去。他劍已拔了出來,白亮的刃,在雨水的淅瀝中濕滑透亮。
走到殿前台階時他頓了一下,據稱當年越沐舟就是抱劍坐在這裡,據消息那位晉陽的侍衛裴液近月也是坐在這裡。
但他們隔著一層雨幕,此時他毫無所覺,張夢秋已和他擦身而過了。
張夢秋並不在意少年是否已猜到他在等這場雨,“蜃刺”最令人難以預知的地方就是它像一根短而細的針,在空氣乍現一瞬,而後倏忽而逝。你不知道它在什麼時候出現,也不知道它從何方位,而且它實在太快了。
這一切建立在沒有人知曉蜃境的機製上。
如果有所了解,也就大概有所提防。按照從前的表現來說,少年是足夠聰明的,也許他已猜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