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的到來沒有任何彎彎繞繞,原來如此簡單、原來如此清晰。確實正如老人所說,“因為我已知曉了,所以他會死在這裡。”
擰身、手按階沿、騰身而起,衣角帶起的水珠還飄在空中,裴液人已掠過屏風。
那道劍光誕生在黑暗裡,那個身影正從虛空中顯出來,裴液甚至來得及考慮一下穿過他的咽喉的角度,以免把他釘在床柱上。
裴液很確信自己貫穿這人咽喉時他還沒有反應過來,於是他看見有兩顆血珠要滴在女子的側頰上。
越爺爺說得對,【無拘】就是天下最快的劍。
雲琅沒有這樣的劍,洞庭也沒有這樣的劍,裴液也沒有想過世上會有這樣的劍。
他隻是擷取了它的一個截麵,就已有這樣的速度。手握這樣一劍,怎麼會保護不了想保護的人呢?
裴液倚著床頭發怔地想著,繃緊的思緒一旦抖散,就有些飛絮萬千。鼻端這時又嗅見溫暖的香氣,這回不是羊肉湯了,裴液偏了下頭,原是貼得離床太近,頭已枕在了被角上。
‘這被子真軟滑,我以後也得弄一個。’他心裡想著,抬起頭來離床遠了些,隻覺這殿裡又靜、又暖、又香,於是抵在柱子上昏沉沉闔上了眼。
等再睜開眼時,天色並未如想象中大亮,雨下了一夜仍未停歇,窗外的天光色澤蒙蒙,雨聲隔膜在外。
裴液動了動脖頸,難免覺得有些僵痛,但精神確實輕鬆了很多。然後想起什麼,忽然一驚伸頸去看床上,卻正對上一雙美麗的眸子。
院裡還沒有李先芳的聲響,可見時辰確實還很早,李西洲側躺在床沿上,還蓋著被子,隻半截手臂伸了出來,拄著頭,正傾身過來微笑地瞧著他。
他倚在床頭,她在枕上稍微探過來,殿裡還是昏暗而安靜。
“受傷沒有。”她輕聲道。
“沒。”裴液這時完全睜開惺忪的眼,瞧著麵前這張並不陌生、但實在過分美麗的臉,他沒覷她忽然不戴麵具,而且靠得這樣近,一時忽然覺得有些不大自在,“你,睡醒了?”
“嗯。”
裴液笑了笑,找個話題:“你,你怎麼好像長得和原來不一樣。”
“眼睛不一樣麼?”
裴液怔下:“唔……確實是,眼睛很不一樣。”
這雙第一次見麵時他就覺得剔透的淺色眸子,細看下有種萬象紛呈的瑰麗,那時配上金麵,頗覺威淡冰冷。
“嗯,我會修飾它們。”李西洲道,“如果放任兩種血在身體裡流淌,它就是這幅模樣,在夜裡和水裡都能瞧見東西。不過我會戴上一種養意樓的小薄片,很輕很柔,能放進眼睛裡,在外人看來顏色就正常了。”
“……哦。”裴液其實隻是隨口一說,倒也不是真想問這個,笑笑,“其實我是覺得……其他地方也不大一樣,反正……也說不清楚。”
“是麼,那你覺得,哪張臉好看些?”李西洲微微一笑,瞧著他,“如果我在你麵前不戴麵具的話,你喜歡看見哪張臉?”
“……”
裴液心裡還是覺得許綽的樣貌自然些,他既熟悉又親近,這張臉……確實有些太美麗而不似人間了,他莫名有些不敢久看,不過他這時想起大概是兩種仙狩之血共同的塑造,正如神螭也神美得超脫塵世。
“殿下喜歡怎麼樣就怎麼樣,我有什麼喜不喜歡。”裴液努力自然些,笑笑,抬手指去,“殿下,昨夜行刺之人已伏誅了。”
“我瞧見了。”
“哦。”那麼大個無頭屍體跪在那兒,想不瞧見確也困難,不過裴液隻是找些話說。
“叫你殿外守衛,卻敢夜入寢宮,還睡了過去。”李西洲瞧著他,小聲道,“誰給你這麼大膽子。”
她雲鬢散亂,聲音又輕柔,這話實在沒什麼威懾力,但倒正給了裴液話口,他笑笑:“殿下苛待,幾十天也不給睡覺,這罪是情有可原的。”
他往窗外瞧了瞧,正想問現在什麼時辰了,是不是去叫李先芳燒飯……卻整個人微微一僵,定在了原地。
榻上的女子完全探了過來,被子從她的肩頸滑落,一隻光裸的臂膊向他伸出,輕柔環住了他的脖頸。她沒有太多表情,隻輕輕貼上少年的頰麵,然後把頭溫柔地埋在了少年的頸窩裡。
裴液怔然不動,他貼在床沿上,好像第一次感知到自己溫熱的體溫。而耳下的女子也一句話沒有說,隻又輕輕蹭了蹭,把頭往更深處埋了埋。
細涼的雨被隔膜在窗外,沒有聲音,隻有溫暖的焚香一點點飄起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