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堯?”他慵懶得好像剛剛從醉酒中醒來。
“我來殺你了。”
“我知道。”禦座之人這些年仿佛連話也懶得說了,“我知道,你一進城就想殺進這座宮殿,你也準備很久了……但我也懶得理會。”
李堯把太子的頭扔在地上,它滾動了兩下,被自己的鼻子止住了趨勢。
“你想做太子嗎……可以。你已經殺了他,那更少了許多麻煩。”禦座上的人懶懶道,“你比他強上十倍……我把一切權力都交給你,和他一樣,不,比他還多。軍權、朝政、江湖……你皆可一手決斷。”
他瞧了瞧李堯,似乎有些煩惱於那臉上的冰冷仍未消解,又補充道:“等我死了,你就做皇帝。”
“你什麼時候死?”
“唔……我今年九十有二了,道士說,壽約在一百四十三。算來……五十一年吧。”
“我想早些。”
禦座之人發出兩聲豬哼般的笑:“我也是年近過六十,才坐上帝位,也還沒有多久呢……不過你有治國之才,想要早些,也非無理之請,早與你十年吧,壽終之前,我想遊遍四海三山,求成仙之道。”
“不夠早。”
“嗯……”禦座發出些沉厚而不滿的聲響,“二十年?”
“不夠。”
“哈哈,那,你要多早。”
“今夜。”李堯緩緩抽劍,“我要你今夜就死。”
“……”
禦座上響起駭人的沙沙聲。
“你知道,這是什麼地方?”他道。
“皇宮。”
“你知道,什麼籠罩著它嗎?”
“天意。”
那沙沙聲清晰起來了,是那具軀體站起時,肉毯摩擦座位的聲響:“那你知曉,萬方生靈,玄奇禁行。唯一能在這裡自由發揮修為的,是誰嗎?”
“皇帝。”
“很好……”那具軀體完全站起來了,他身上沒有衣物,但從高天之上、九天之中垂下來上百條綢帶一樣的東西,纏繞在他的軀體上,那些綢帶不知是何材質,但一眼就令人喘不過氣來,像有奇異的符號在其上隱現。
“那麼,你就死吧。”
他像座山一樣傾倒了過來。
李堯後退一步,執戟撐地,把戟尖刺入了他的身軀。
但似乎沒造成任何影響,舊皇帝高高舉起馬車一樣的拳頭,朝著李堯砸下,真氣、靈玄、天地之力一時並行,一拳就足以把其人壓成肉泥。
但李堯沒有死去,他立在原地,抬起手來,單臂接住了這一拳,甚至一步也沒有挪動。
“國璽已經丟了二十年,你真的還是皇帝嗎?”身後的禦座上,傳來了女子微笑的聲音,“二十年前,無上天意已經向我諭示,新皇帝的誕生了。”
沒人知道這場搏殺如何進行,所有人候在殿外,一天兩夜後,李堯才渾身浴血地持著戟,扔出來一顆大得可怖的頭顱。
萬軍歡呼。
那是一次最直接血腥的大位更替,也是新皇帝的誕生。
晨起的朝陽下,李堯沉默地立在血肉遍地的殿裡,那些天意的綢帶什麼血也沒有沾上,它們已纏繞在了他身上。
他仰起頭來拽了一拽,沒有任何阻塞;向上望去,也看不見源頭。帶著它們,他自由的行動沒有受到任何影響。
但他心中升起無限的憂慮,他有些憂傷地看向身旁的女子。
“現在,輪到咱們啦。”趙白璧笑了笑,她仰頭望著這殘破的宮殿,“該修的地方得修一修啊。”
“人死得太多了。”李堯輕聲道,“幾年之內,北邊一定會趁虛而入,四方不定,五家也會索要說法……除了這個位子,我們什麼也沒有。”
趙白璧伸出兩根食指,點住他兩個嘴角,一推推出個假笑:“彆那麼憂慮嗎,事在人為,你還記得,二十年前我給你偷包子吃的時候,你立下的豪言壯語嗎?”
“……我想,建功立業,改變這個天下。”李堯思緒好像也飄飛出去,於是假笑帶上些真笑了。
“對嘛!現在,離你的壯誌大大近了一步啊。”
“還有,永遠做白璧的小弟。”李堯做出回憶的樣子,“我最喜歡白璧了。以後打了天下,把什麼都給白璧。”
“……煩人。”趙白璧扭了下頭,又輕輕張開胳膊,笑道,“好了,明日愁來明日愁。來吧,姐姐抱抱。”
李堯微微一笑,走上前去,卻是輕輕把女子抱在了懷裡。
在不知多久的安靜中,他聽見她小聲道:“我們立上了這裡,可就再也逃不了了。”
“這些東西把你纏住,我也帶不走你了。要麼功成,要麼就一起死在這裡吧。”
……
……
裴液和李西洲靜靜立在這裡。
靜謐了二十三年的秋千上,裴液第一次見到女人的容貌,她非常像李西洲孩子氣、矯健的那一部分,又多了些靈氣與異美。
她就靜靜坐在秋千上,頭倚著花藤,身上裙裾如紗如霧地飄蕩著。
她已經死去很久了。
闔著眸子,輕絲般的長發,臉上還隱約能看到一些淺淡精致的鱗片,肘上的鰭像飄蕩的彩霧,一條修長的鱗尾延伸出來,墜入洛神木桃的花叢中。
這幅樣子一定很少、或者從沒有人見到過,而這具身體也已經快消失了,但它不是腐化,而是變成了花。
看不見任何屍骨一樣的東西,她好像全然由靈氣組成,死後就化在水裡。從她的頭發間、裙裾上,都有洛神木桃開放出來,再往下則蔓延到鱗尾上的每一枚鱗片,像是團團簇簇淌出了一片花流。
整片宮城蜃境的洛神花,最終都彙聚在這裡。
“淵客築室於岩底,鮫人構館於懸流。”
這是她的鮫館,她出生和死去的地方。
所有抵達這裡的人應當懺悔,不該打擾這場仿佛永遠不會終止的安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