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哦,我,我忘了三叔。”趙寶有些尷尬。
“我再說一遍,做的是邊角的事情,但要拿這一兩銀子,都得給我打起十二分精神,彆讓我半途踢你下去。”三叔冷聲道,船裡一時氣氛繃緊,幾人低頭噤聲。
小船一路向西北,天已完全黑下來了,擇下來的魚獲堆滿了一個大艙。前後沒有著落,隻有小船上燃起一簇飄搖的火,仿佛沒有儘頭地孤獨航行,直到大約一刻鐘後,他們繞過一座湖島。
船上幾雙眼睛張起來了。
十支、二十支、幾百支……密密麻麻聚成一片的漁火,把方圓近一裡的湖麵映得暖黃熠熠,中央被圍簇的一條大船,像座立在水麵上的小山。人影們在燈火下、船板上來去呼喝,簡直像片水上的村落。
幾人這時才明白“不要張揚”是什麼意思,原來在水上確實會遇到人的,不是遠遠的兩聲呼喝,而是連船成地……幾個從小生長水上的人也沒見過這種排場,所謂豪傑一呼,四方群應,這真是令人屏息的場麵,連最活潑的趙寶也不說話,他悄悄從隔板上下來,坐低了些。
“煩請各位朋友讓一讓水道!”三叔立在船頭呼喝道,“小弟許三交供水貨!”
數百條大小不一的船圍擁間依然留著四通八達的空檔,隻是難免被水波飄動,前麵幾條船輕輕一撐杆就把路讓了出來,有人道:“朋友,多少斤?”
“小船,今日交一百!”
“那也不少了!叫你們領頭的給加肉!”
眾人嬉笑著,船裡幾人卻不說話了,趙寶偏頭怔怔看著,這些人樣貌衣著沒太多特殊,但氣質卻好像和平常見的人不一樣了——或倚在舟裡的,或如履平地,多數挽著袖子、打著赤腳,剽悍的、精明的……鐵器的光亮不時在各個船艙裡隱現。
但卻有人笑了:“這艙裡幾個後生屬什麼的?怎麼老往下出溜?——喂,那小子,看我做什麼,你是哪家大將?”
三叔道:“幾個自家的晚輩,抬愛了。”
裴液笑:“你又是哪家大將?”
那人哈哈:“小子真沒規矩,前輩問,必有答,曉得沒有?”
但裴液也不必再回他,船劃過去就劃過去了,身旁的三個年輕人都挺敬佩地瞧他一眼。
趙寶有些懊惱:“要我老子在肯定又罵我慫包……不過這些好漢瞧著真個厲害——他們是不是都有真氣?”
“一半兒一半兒吧。”船小船剛剛駛進大船的影翳裡,正停了下來,船外忽然傳來一道清脆的聲音,幾人偏頭看去,一個少年模樣的人正坐在旁邊船頭,半長的頭發,兩隻手連帶小臂都纏著布帶,兩隻腳探進冰涼的水裡,手裡還握著個一臂長的小釣竿。
裴液一時幾乎分不清她的性彆,盯著小腿瞧了一會兒才意識到多半是個少女。
“青蘆幫的嗎?你們船上怎麼那麼寬閒?多裝我一個唄。”
裴液瞧去,她船上確實擠了足足九個人,不過也沒等什麼同意,她輕輕一躍已邁了上來,立在船頭上捋下寬大的褲腿,把腿腳都遮在了裡麵,然後就並膝蹲在了那裡。瞧了瞧他們,一抱拳道:“我是小七,多謝各位好漢收留!”
兩膝還夾著魚竿。
裴液道:“你在這種地方怎麼釣得著,魚全被驚跑了。”
少女莫名看了他一會兒,轉過頭才道:“你管得著嗎?”
“……”
大船上已經吊下兩個籃子來攬收魚獲,但這時候上麵卻忽然傳下一道語聲:“許三,你船是新到麼?”
三叔一怔,仰頭抱拳:“是。”
“船上幾人?”
“算小弟五人。”
“唔,今晨接的令,頂上麵說今日恐有奸細混入,要各塢仔細清查……你這些人都沒問題嗎?”
裴液呼吸微屏,抬目把許三的臉納入視野,隻幾個表情轉動,他已看出其人在想什麼。
——當然有問題。
喊這幾個漁家後生不過為了獨撐一船,抽些酬銀,決不值得冒什麼風險。
他當然沒想過這幾人裡有什麼奸細,但萬一那奸細真個做下了什麼,此後嚴查下來,他這點小錯絕藏不住,萬一遭了遷怒呢?
“怎麼不講話?哪個有問題。”
這是雁塢——青蘆幫的頂頭上派親自發問,許三絕沒有隱瞞這些事的道理。
但下一刻裴液發現自己好像完全猜錯了——許三抱拳一禮:“沒,剛驚著我了大哥,咱們打個魚,怎麼還有奸細呢?”
“多的莫問——你這些人都沒問題嗎?”
“沒的,都是家裡的小輩,隻是怕生些。”
他這時竟然擔心的是被看出來自己想掙一二兩私銀!
但三叔話音未落,一下就啞在嗓子裡了。頭頂上,一道身影撥開身前問話的人,從高及三四丈的甲板上直直墜了下來,衣襟獵獵,落地時卻隻在船頭輕輕一點,小船微微一晃,隻如接了個一二十斤的東西。
這人麵目如鷹,一身黑衣,腰間垂著柄劍,目光一霎間掃過船上所有人,每個人都仿佛被針短促地紮了一下。
“荊堂主。”三叔一個激靈,棄了雙槳,立身抱拳,“您、您有何吩咐?”
男人沒有說話,隻按著劍再次把每個人細細掃過,良久才緩聲道:“這裡麵每個人,你都知道底細麼?”
三叔一時顫顫,說不出話來。
男人目光停在他臉上,一動不動。
“是……是雇來的幾個漁家後生,都,都是良善的。”
荊堂主目光如刀地先落在裴液身上:“你,是什麼人。”
裴液露出些緊張,起身抱拳:“我是朱六,家住沿河南村,從小習過兩年武藝,聞說各位豪傑聚義,前來、前來見識。”
荊堂主瞧著他,正要說什麼,卻忽然抿了嘴,好像想起什麼煩心事,大略掃了一眼這船上,轉身道:“既然都是漁家後生,那沒什麼,把事做好就行。”
言罷他輕輕一躍,就又直直掠上甲板去了。
隻留三個年輕人怔怔仰頭。那位叫小七的少女倒是依然盯著她沒入水麵的魚線,好像全沒關心船上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