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小船承受不住波及,上麵的人也是。
也許一次無意的剮蹭,小船碎在蜃水中,幾條性命就化作孤魂——死在這裡麵大概連香火都吃不著。
有了這枚鮫珠,裴液倒有了個跳下來的借口,不然他就得假裝摔下去了,那種離場的方式當然不大合他心意。
視野裡沒有想象中明黃的巨瞳,身周環動的軀體像山壁、像青銅鑄成的高牆,它並未因他的落水而有任何反應,依然緩緩靠來——也許河麵和水中於它本無區彆。
裴液對它盯上自己並無太多的疑惑,他已習慣在各種不恰當的時候顯得特殊了。在船上的時候他就完成了梳理——不大可能因為西庭心,這神物目前穩定而懶惰,而且格調甚高,他物一般發現不了它的存在,它也很少和外界有什麼互動,絕非那種每天花枝招展去撩撥他人的神物。
也不是因為稟祿。稟祿要外向很多,它對外界的興趣很大,好像時時刻刻在以審視的目光盯著裴液身周的一切事物——不論活的死的,仙君的腦袋,洛神的花,甚至祝高陽的心臟,它都毫不掩飾食欲。但稟祿是個單箭頭,隻有它充滿侵略地盯著彆人,還沒有彆的主動對它露出興趣。大概它是那種體柴肉乾還有毒的捕食者,不在任何東西的食譜裡。
有可能是因為他自己。他吞食了許多朵洛神花和鮫珠粉,進過太多次蜃境,在神京時無人管轄他,如今一出來,就撞在這位水主手裡了。大概在它眼裡,自己就像個屢次私入花園的小賊,雖然麵上是一臉無辜,但身上已經全是花粉味兒。
但最有可能還是因為螭火。
參星觜星一對仙權,一水一火,雁塢要求七日之內禁絕煙火,大概水主喜冷,須有幽寒之境。而他與黑貓定契之後,體生螭火之源,又吞了朱蓮、麒麟兩種陽火,大概在這位水主看來,自己即便不禦使火焰,身上也已滿是燥意,在雨境中頗為令人不適。
裴液立在水中,心弦繃得很緊,他感知到黑螭已經準備好了,但實話說這次與當日楊家渡的兩條水虺全然不是一個層級——首先它看起來就比黑貓大太多了。
它顯然也不在蜃城的掌控之中,他們應該掌握了一些它的行跡與規律,以此想要做出符合他們目的的引導。
這個是沒得打的,隻有逃。
或者大概也沒得逃。
它從前方的水域中顯露出形貌了,裴液先一步怔住——沒有錯,仇落說的是真的,這真的是一顆虎頭。
或者至少更像一顆虎頭,隻是大如房舍,一雙淡青的瞳子,在水中緩緩朝他貼近過來,沒有言語能形容這種壓迫。裴液這時確定了,他和黑螭是絕對對抗不了它的,他幾乎能在心中設想出這顆頭一口把黑螭咬斷的場麵。
他知道這種想法未必合適,但還是難免以人類的境界去類比——哪個謁闕能對抗這樣生靈嗎。裴液難以想象,他覺得十個祝高陽也不行。
謁闕不行,那豈不就是……
裴液屏息凝神,他儘量不做出可能觸怒它的動作,緩緩抬起手,把鮫珠鬆開,朝它輕輕送了過去。
然而這顆虎頭瞧也沒瞧,任由這寶貴的鮫珠劃著唇邊擦了過去,兩隻車馬般的巨瞳仍然盯著裴液。裴液心中一空,他從裡麵看到了警惕和敵意。
沒有太多的緣由,天生水火不容,如今你卻侵入到了我的領地。
“……小貓,這時候我跟你解契還來得及嗎?”
黑貓冷靜道:“你真是在任何時候都對搞笑抱有一種使命感。”
裴液輕歎一聲,他凝眸盯著麵前這顆妖魔般的巨顱,抬手試圖做出沒有惡意的姿態,但已準備握住頸間的蛟環,螭火在周圍的空間裡蠢蠢欲動。
有時候打不了,也得打。
而這個備戰的動作似乎被對方敏銳地捕捉到了,那眼中的敵意驟然升溫,裴液心肺一攥,就要放火拔劍……但什麼都沒發生,兩方同時靜住了。
有些昏暗的水裡,裴液的手腕上,一朵美麗搖曳的木桃緩緩生長了出來,紗帶像蟬兒初初舒展的翼,飄斜在水中。
裴液怔了一會兒,低聲道:“洛微憂?”
但沒有回應,裴液這時也發現這花與宮廷裡的有些不同,它在顏色上更淺淡、形態上也更小些,而且少了許多瓣……簡單來說,這是一朵更年輕的花。
但這朵花確實把兩方的敵意攔住了,裴液瞧了瞧麵前盯著這朵花的虎首,試探著用另一隻手把它摘了下來,然後輕輕向前遞出。
虎首緩緩前探,銜住了它。
裴液忽然很莫名地感受到了一絲微妙的聯係——在他與這位水主之間,雖然纖弱,仿佛風一吹就散,但又實實在在地存在著。
裴液怔怔看著麵前這顆虎首,它銜著花,一動不動地看著他。
裴液猛地意識到——它在等待。
它在等他給出一個方向。
一朵花,一次調遣嗎?
但裴液又鮮明地感受到這絲聯係不足以支撐他下達什麼“命令”,這聯係宛如一個約定,而非什麼契約。
虎瞳沒什麼情緒地瞧著他。裴液在很短的時間內就想明白自己要做什麼了,他朝身後一指,虎首微微一仰,將這朵花吞了下去。然後像陣龐大而安靜的風,它掠過裴液的身側,青銅之城與山壁消失在了視野之中。
而那絲微弱的聯係依然留存在他的感覺中。
裴液並不急功近利,他十分珍重這次溝通的機會,所以他給的指示也很簡單:“彆往前了,離開這裡。”
這就已經夠了,因為裴液這時無比清楚地意識到,蜃城所謂“饗宴”水主,將妖靈血肉的氣息成散射狀播撒,其實是為了尋出它們的蹤跡,將它們引到大船的附近。
為了什麼呢?
裴液不清楚,他也不覺得憑幾方水豪就能對抗這樣的生靈,但蜃城一定有他們的目的。
那麼他破壞掉就好了。
而由此正可以延伸出與那位澇水使見麵的機會——當然他應該隱藏自己的,這樣做難免有所風險。但所謂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裴液瞧見了這樣一個直入腹心的機會,是不可能任它從指間溜走的。
大概唯一可慮的是,這裡的幾位羽檢能不能理解自己的想法,若被自己人絆了腳,那就難免可笑了。
黑貓立在旁邊的水中,回頭瞧了他一眼。
裴液微微挑眉:“每與操反,事乃可成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