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滅太平漕幫是他的目的,但是她調查幻樓的前置;殺死李度是他要做的事情,那是她重取朝堂的一環。
若非入宮承接明月刺殺一案,他也不會知道她其實是當今唐皇的長女。
作為門客這是不可奢求的好事,自由自在地在神京這方深海攪弄,主家絲毫不加以限製,反而提供充足的安全感——這實在是過分用心的敬待,你隻要做自己想做的事,就已幫了大忙。
但作為……這並不令人開心。
正如現下,他們剛剛一起度過了彼此的難關,但她還有自己的下一步,就一個轉身離開了——後麵的事情與你無關,所以也就不告訴你了。
裴液為此的惱火絕非虛假,他很迫切地想見到她,一些壓在胸腔裡的衝動簡直不吐不快;或者乾脆孩子氣的,他也懶得找她了,再也不必真把自己當做什麼特殊的角色,離了宮,自去做劍生和巡檢。
但他的擔憂也實在揮之不去。
親手從刺客劍下救下來的人,那小貓似的依偎和軟語就在前夜,他難以想象她那副好像一扯就碎的身體怎麼就能投進蜃境,周旋那些凶惡的鮫人、乃至更多更可怕的敵人。
以及……剛剛他確實見到縹青了……
雖然不是那張熟悉的臉,但確實是她,很多時候他很想念她,尤其是發現一些微妙、好玩兒的事情時,他遍數故人,能夠毫無負擔,高高興興坐在一起分享的,也隻有愛穿青裙的少女。
但這時候遇見令他惘然怔忡。
這些絞在一起的心緒在臉上就堆成了煩憂,祝高陽瞧了瞧,又瞧了瞧,拿杆子拍了他後背一下。
裴液一下回神,瞪眼道:“乾嘛啊?”
“彆發呆啦。”男子笑笑,“咱們要動手了。”
裴液愣:“動什麼手?”
“你難道以為我帶你過來是為了泛舟嗎?”祝高陽道,“如今八水上最大的事情,正是一十八塢七日七夜饗宴水主——你知道水主是乾什麼的嗎?”
“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祝高陽道,“不過我們前麵已說了,蜃境一切生靈,來於蜃龍之鱗血,那麼水主自然也在這一體係之中。而雍戟未得蜃血,想要強取,那麼水主恐怕是他們的阻力而非臂助。”
裴液緩緩點頭:“有理。”
“所以,他們如今大張旗鼓地‘七日饗宴’,無論是打的什麼主意,最終一定與他蜃境裡水君登位之事有關。”祝高陽道,“所以,咱們把這事給他毀了。”
裴液怔:“身後不是還有四位青風使在追麼?”
“是啊。”祝高陽笑,“所以你何不想想,如果這四個追在後麵,‘七日饗宴’還是一步步被破壞掉了……那位蜃城的城主還撐得住不露麵嗎?”
“……”
裴液心想這倒有些道理,但問題好像不光是蜃城城主撐不撐得住,咱們撐不撐得住後麵追過來的那四個好像更重要一些吧,而且這蜃城城主萬一真撐不住,那出來不把咱倆一巴掌拍死了嗎。
但祝高陽心裡好像沒有絲毫考慮這些問題,他自己先站起來,扶簷眺望道:“瞧見沒。”
裴液伸著脖子:“什麼啊。”
“你站起來。”祝高陽拉了他一把,“瞧。”
這下裴液瞧見了,他一時愣怔,沒想過大河的河麵能有這樣開闊,他船下的支流已然夠寬了,但這時竟然有豁然開朗之感。
而在白霧微濛的河麵上,三艘巨船正聯排而行,其下小船數百,聚如蟻窩。
“這是……什麼地方?”裴液第一次問出這句早該問的話。
“雁塢北一百零六裡,魁塢船隊地界。”祝高陽含笑按著笠簷,“咱們毀了他們的宴桌。”
“……怎麼毀?”
“什麼怎麼毀,直接毀啊。”祝高陽按劍,一腳踩上船邊,回頭笑道,“走吧裴少俠,難道這四百條船上,還能有你我二人的對手嗎?”
裴液怔然,下一刻豪氣自胸中生出,笑容也從臉上長了出來:“說的也是。”
言罷他也一腳踏上船邊,久在深宮中壓抑的真氣難得展現它的深厚……但就在兩人要一前一後縱出去時,裴液卻一扒拉身旁的男子,皺眉道:“哎呀不對,我沒帶劍。”
祝高陽笑:“這算什麼,一會兒隨意奪一柄就是了——說來也是,你堂堂神京劍林新貴,下江湖不帶柄劍嗎。”
“你還說,我是做刺客,怎麼帶——不對!!”裴液再次猛地驚聲,一把抓住祝高陽的胳膊——這次是真的甚為用力——然後直直瞪著男子的兩眼。
他震驚道:“我小貓呢?!”
祝高陽也很震驚:“我怎麼知道!”
黑貓終於在他腹中懶懶地傳來一道聲音:“勞駕裴公子還記得,正朝您遊呢。”
滿河飄雨,白霧茫茫。
天際魚肚初染,魁塢三艘大艦,四百餘條大小船隻剛剛從夜色中醒來,上千人就同時聽聞一道橫貫江麵的清聲:“雷塢主,龍君洞庭祝高陽、奉懷裴液拜會,咱們雖非初見了,卻來和我裴小兄弟見個禮吧。”
多少道目光震愕看去,見那中間一艘大艦的杆頭,兩道挺拔的身影並肩而立,其中年長些的那位正轉了轉劍鞘,似乎望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