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衣一個恍惚,一時覺得自己如在仙境,一時又如在鬼域。
他並指如鐵,一敲劍身,火性迸濺,而後洶湧的火從劍上燃了起來。他籍此一揮焚去了身上之蓮,並無過多糾纏的意思,抿唇按住水主繼續往水中紮去。
李賀默然無言,他仰頭安靜望了望天,緩緩闔上了眼睛。
另一邊聶傷衡並指在前,淡聲道:“天山部下,結陣。”
三十二位天山弟子早已飛鳥般起落在四方,踏足水麵之上,秉長劍、執法器,列成一玄妙的陣式。而後神妙的波動從他們腳下蔓延出來,水麵之上如同鋪了一層月光。
困鎖罪蛟,封禁池麵,天山玄陣,【王母舊紗】。
這道陣式隻生效兩息,就被朱衣和水主撕破,弟子們四散飛落,但俱被聶傷衡以真玄接住。
而兩息似乎已經夠了。
朱衣緊緊皺眉,蓮花再次從他身上生長出來,耳邊升起金鐵碾碎般的乾澀之聲,水主正往水中墜去,卻忽然猛地刹止住了身形。
朱衣猛然回頭,隻見五船之上,那副虎蛟屍骨之上,竟升起了一條魂影。
它仰天而痛嘯,石木都為之同悲,血如清溪,雨江如血,船上那些老木如今在澆灌中發起了芽,抽枝生葉,岸崖之上生滿了長長的青苔,它們垂下來像石頭的長發。
於是那些石頭又化為江上的女仙,唱著婉轉的歌聲……朱衣猛地咬破舌尖,揮起拳頭一拳砸在自己的頭上。
他橫劍自剖臂膊,灑出的淋漓鮮血皆燃燒為熊熊真火,萬方一清,他乾脆鬆開水主的鬃毛,就此往水中墜去。
但江水也朝他發出嗚咽的哭泣,他僵直地望著這幽深的水麵,忽然再也墜不下去。
他眥目咬牙,奮然了片刻,忽然長歎一聲,低笑著鬆去了渾身的力量。任由這仙鬼之境吞沒了他,一隻蒼鷹飛來,銜走了他的劍。
誰能在意劍上和飛光劍主一爭高下呢?
【病仙】李賀,就是生在意境中的人,在神鬼之境中沉浸醉夢,那些世上劍者苦求不得的極意絕景,他揮灑般信手拈來,眸子一望,新的意劍就生成又湮滅……有人說他甚至很少使用重複的意劍。
在裴液視野裡,身旁的男人似乎從來沒有離開過原地。
他闔著眸子,輕輕敲著手中之劍,裴液聽完了他全首的黏聲低吟:
“石軋銅杯,吟詠枯瘁。蒼鷹擺血,白鳳下肺……木死沙崩惡谿島,阿母得仙今不老。窞中跳汰截清涎,隈壖臥水埋金爪……蓮花去國一千年,雨後聞腥猶帶鐵。”
他緩緩睜開眼,自語道:“這組劍如何?”
裴液怔了怔:“歎為觀止。這是,這是什麼劍?”
“就叫《假龍吟》吧。”
李賀還劍歸鞘,用劍於他似乎是件頗費心神的工作,那雙淡眉衰垂了下去。
江麵之上,仙鬼之境緩緩消去,一時隻有雨聲,朱衣不知被什麼吊在空中,劍浮在他六尺之外。
他抬起頭來,掃視諸人。
忽地幽幽歎息一聲:“我已說勝不過你了,何必又非要證明一番。”
聶傷衡瞧著他:“不捉了你,難道放虎歸山嗎。”
朱衣哈哈大笑:“我本來也就做這些事,你放不放我,又有什麼所謂呢?”
他頓了一下,又笑:“你們捉不捉、放不放任何人,又有什麼乾係?”
裴液皺了下眉。
他忽然勒馬高聲:“那你在這裡作甚?!”
朱衣偏頭瞧向他,歎聲道:“以身飼靈,買馬招兵。”
“何必為難我呢,我接了蜃城,你們毀掉,也算各為其事。”朱衣道,“咱們岸上的人,不能點到為止嗎。我苦苦,你營營,又能改變什麼呢?”
裴液心頭猛地一緊,這時他忽然意識到什麼,吼道:“我問你,雍戟何在!你們如何水君登位?!”
但朱衣沒有回答了,他隻朝少年笑了笑。
天上的雨忽然更冷了起來,而且愈密。白霧像遮蔽世界一樣往遠方飄蕩。
聶傷衡皺眉道:“不要與他多言了,押解回京吧。”
朱衣笑了一笑,他輕輕一揮手,那些噬咬水主身骨的妖靈忽然全都散去了,一個個隱沒在水霧之中。
裴液忽地一個悚然,在這一瞬間他才意識到所謂“饗宴水主”的目的……他是把自己的右腿並一條胳膊投給了那些妖靈!
一切身有他血肉的生靈,都受他的掌控。
所以他才“體虛若此”!
朱衣語聲頭回肅然:“小子,仙位,能受幾多凡人的謀劃呢?我辦不了什麼儀式,令蜃君把位置頒給雍戟。大家不過都是做些準備,等仙位開放之時,比比誰跑得快些罷了。”
“……”
“你跑得挺快,打亂了我們不少準備。但該開始的,還是會開始啊。”
他又笑笑:“李劍主,姓聶的,對不住了。無論其他何時何地,今日趙某都結結實實被二位擒住,翻不了身。偏偏此時此刻,你們不聽勸告,白費工夫了——有緣再見了!”
聶傷衡眼瞳猛地一縮,李賀抬眸看向他,一霎時朱衣整個僵直,連嘴也封住。
但下一刻,那條赤紅水主猛地低頸,一口將朱衣咬下。
不是吞入,是紮紮實實地噬吃,血從齒間流下,它嚼了兩下,將朱衣吃入了腹中。
然後它忽然向天伸頸,高高長嘯,久久不絕。
然後裴液瞳孔驟縮地擰頭,瞧見五船之上,那屍骨散亂的虎蛟也被莫名的力量吊了起來,朝天一時齊吼。
大雨如驟。
江麵之下,無數的鯉魚聚如雲群,環繞在兩位水主身旁。
大雨淋在兩條長嘯的水主身上,那些堅硬的、古老的鱗甲開始融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