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液瞧著她:“殿下,你既然知曉,那麼七天前是誰執掌這個身份,您還記得嗎?”
晉陽皺眉:“此言何意?”
“……您既然是代執,那麼當然有一位原主了。”
“這是何處來的臆測?”
“並非臆測,殿下,你仔細想,既然你不是真正的晉陽,那麼總該有個人真正在這裡長大、受封晉陽,總該有這麼個人的?”裴液認真道,“難道你沒代執之前,這個身份就不存在嗎?”
“這個身份一直是由我代執的。”
“……”
“你想的對,這就是個造出來的身份。”晉陽道,“我已代執許多年了,李緘有許多事情沒有告訴你麼?你可以多問問他。”
裴液沉默,繼而笑笑,他徑自轉身,扣上鬥笠,提劍出門了。
“先芳,帶我出去吧。”他道。
李先芳似乎一直沒聽見剛剛的交談,這時她請示了階上女子,才拎著大傘連忙追了出來。
“裴,裴少俠。”李先芳低聲擔憂道,“您怎麼也不行彆禮,殿下雖然不挑下屬禮節,但咱們還是儘量做好才行。”
裴液仰著頭,晃悠著手中劍,斜斜瞥了她一眼:“我和殿下什麼關係,還要行什麼禮?”
李先芳訝然:“您、您和殿下什麼關係?”
裴液道:“我們出同車,入同簷,七天前我還在她寢殿睡了一夜。”
李先芳愕然:“您……您……這可是殺頭的話!”
她又驚又急,壓低聲音,簡直想捂住這位恩公的嘴。
裴液笑:“我又不是扯謊。”
“那,那殿下可從來沒說過。”李先芳回想著剛剛殿下的態度,實在也沒覺得待這位恩公有什麼不同。
“嗯,因為這兩天我跟她惱了。”裴液散漫道,望著天際沉默了一會兒,“來是空言去絕蹤……這種人,估計也就我肯記得她罷。”
李先芳茫然怔忡,裴液在宮門前和她分彆,卻沒急著離去,他在一處簷下安放身形,把劍橫放在膝上靜坐。
如果連朱鏡殿都找不到,那彆處就更不可能有女子的痕跡了。
從巳時到酉時,天上下了很久的雨。整個神京都忘記了李西洲。
……
……
天色完全黑下來,雨卻沒有要頓止的跡象,神京繁複的燈影在遠處織成一片朦朧。
裴液牽馬走在街邊,朝著仙人台而去。黑貓蹲在他的肩上。
裴液是可以理解、或者至少可以接受水主的“消失”的,那幕在雨中淡去的畫影令他印象深刻。
它們本就是靈境中的生靈。
靈境一直神秘而波蕩,無有常態,已經帶給他太多出人意料的神異,這樣龐然的、漫延千裡的一座虛境在一場大雨中從世上消逝,固然令他感到一種亙古而來的冷寂,但他也預備好接受這種籠罩身周的靈異了。
但他沒想到它會將李西洲也整個吞沒。
這場大雨落下來時,她還沒從靈境裡出來。
裴液牽馬停在一家客棧旁邊,敲響了門。
小二從裡麵打開門,探頭出來:“……客官?”
“給我來一份三月的國報。”裴液遞給他一迭三十文的銅板。
“現下神京供不應求,一份得五十,客官。”
“……”裴液輕歎口氣,又摸給他二十。
國報遞到手裡,裴液徑自翻到後麵,在江湖之事的最後,那篇《秋千索》依然墨痕清晰地烙印在上麵,是曰《三月掛高枝》。
上次拿到手時他沒有去讀,這時也一樣不想,他隻大略掃了幾眼,翻到文末,是【鏡裡青鸞】的落筆。
“除了她,誰還能寫這個故事呢?”裴液自語,“還有另一個人知道結篇該是什麼嗎。”
黑貓道:“剛剛的晉陽既然不相信李西洲的存在,那麼一定也沒法續寫這篇故事。”
“很好。所以,你不能憑空創造什麼來填補她留下的空白,也無法儘數消除她留下的痕跡。”裴液仰著頭,瞧著昏而黑的天色,大雨傾斜著撲入簷下。
“那我就肯定能找到她。”裴液自語,他把這份國報卷了卷放入懷中,繼續牽馬而行,過了這條長街,向北一轉,照世仙人台的石碑就出現在眼前了。
高聳入雲的觀星台,其下四座在神京同樣出挑、但在觀星台下顯得普通的高樓,仙人台的衙門從外瞧不出太多特殊,但迭起來的燈火幾乎是彆處的兩三倍。
今日突來的暴雨顯然考驗神京各處衙門,排水係統雖然尚無壓力,但這明顯不正常的天變令許多封詢問公函都遞到了仙人台處。
而仙人台自也知曉這與八水之上的行動脫不開乾係,各處都在不停對接、探查,樓宇之上人影匆匆。
裴液係馬衙邊,亮了牌記,都沒往西樓去靠,徑直朝著那唯一無燈火的觀星台而去。
依然在樓下做了稟報,片刻後李緘允他上去,裴液一階一階登上那間七天前才來過的穹頂房間,老人高大的背影依然對著他。
“台主,八水之事,參與者都不記得見過水主了;所有人也都忘了李西洲。”裴液立在門前,“您還記得嗎?”
李緘轉過身來,老人依然是硬朗沉實的氣質:“我白日裡收到信了,祝高陽、天山都說沒有見著水主,也說了你的事情……你說人們忘了李西洲,是什麼意思?”
“……您也不記得了?”
李緘輕輕敲了敲眉心:“我忘了什麼嗎?”
裴液正要再次詳細地、把說過無數遍的“真相”講給麵前之人——他其實已經接受了,並沒把李緘當成救命稻草。無論是不是有人能理解他的處境,他都準備孤自查到底,把女子從裡麵拖出來。
但李緘這時伸出一個手指,穩聲道:“莫急,等我查一查……人老了,忘些事情也正常。”
他轉過身,在一些裴液看不出規律的書本裡翻了一會兒,取出來一枚青色的、仙靈般的羽毛。
然後提起筆來在上麵寫了幾個字,將它一拋,丟在了裴液懷裡。
“凡軀四假,難免受些風霧蒙蔽,習慣就好了。”李緘轉過身,從儀器堆裡提起柄劍,朝他輕輕一點,“進來聊吧。”
裴液視野驟然一黑,倒是懷中羽毛輕靈地飄了起來,像是進入一方感知不到風的世界。
然後裴液感覺自己也跟著它飄起來了,這時才看清了上麵幾個小小的墨字。
【邀君雨後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