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瞧了一會兒裴液:“你那事我找台裡、找李緘問了,他說你心裡記著個殿下,但這個人在世上不存在。”
他頓了頓:“我仔細梳理了一圈記憶,確實完全想不起來。有一些地方似乎是對不上,但也不是完全無法解釋……總之到不了一定得在世界上添個人的地步。”
“嗯。”
“神京裡都熱鬨兩個月了。”祝高陽遞給他一小瓶酒,自己又啟了一瓶,“我本來說這邊終於忙完,咱們一起見見天下宗派的同輩呢,聚一起切磋切磋,這正是交朋友的時候。
“你不知道,現在隨著各路天才在神京嶄露頭角,你裴少俠的名頭都快被壓沒了。”祝高陽道,自己飲了一口,“今日消息,明劍主到華山問劍了,那就不差幾百裡了。”
裴液撫著瓶口的手一怔。
“今夜續道山、洞庭、天山、白鹿等鳧榜首頁劍者,在鳳凰台上有場小宴,我幫你也要了張帖子,前兩日見麵那個鶴杳杳還向我問起你呢。”祝高陽將一枚挺漂亮的小銅劍遞給他,“如何,去不去?”
裴液怔了會兒:“我當然不,給……給銀兒吧。讓楊真冰照看她些。”
祝高陽笑:“楊真冰能照看誰。”
這話在理,裴液又想了想:“那拜托天山的石姑娘……或者左丘姑娘吧。”
“我聽人說了,你這位神宵世妹,姿賦優卓,行止得當,很得人追捧喜愛。一場劍宴而已,你去了她還得照看你這個鄉下世兄,你就彆擔心人家了。”
“……勉算言之有理。”裴液低頭挫手裡的犀角。
已經一大半了。
兩人一邊聊,祝高陽一邊淺飲,湖麵上那對劍者的劍鬥分出了勝負,祝高陽也將一瓶酒飲完。
裴液的倒一滴未動。
“唉,也弄不清你在做些什麼。”祝高陽含笑抬起大手扣在他腦袋上揉了揉,“反正,需要幫忙你就講。早日到神京來,大家都等你呢。”
裴液沒言語,他把手中犀角一點點挫進小釜裡,一汪水裡像升起無數細密的水泡。
“你瞧著吧,我飲了這一釜水。消失在你麵前,你就曉得我在做什麼了。”裴液也不怕燙,握著小耳提起來,仰頭就灌進了嘴裡。
他吞咽五次,一口氣喝完,將小釜“叮啷”一扔,一雙黑眸直視著麵前的男子。
祝高陽也偏頭瞧著他,空瓶握在手上。
一刻鐘,兩人對視一動不動,裴液的雙眉緩緩皺起了。
他輕歎一聲。
祝高陽擺擺手,提著空瓶子離開了,說明日再來找他。
“吞這麼大一塊東西下去,一點兒反應也沒有嗎?”黑貓道。
裴液沉默一下:“……其實也有。”
“什麼?”
“稟祿把它全吞了。”裴液道,“它很喜歡。”
“……”
不知這是何物,自洛神花後稟祿饜足地品嘗著這道甜點,經脈樹又茁壯了一小截。
江麵之上重歸平靜,裴液沒有任何眩暈的感覺,那種服食鮫粉後的身輕體飄似乎再也找不到了。
他垂下眸子,看向手裡這瓶酒,漂亮的瓷瓶上似乎還帶著神京宴樓裡的溫度。
過了一會兒,裴液把它打開了,自己長飲了一口,給小貓斟了一小瓶蓋。然後他轉過頭去,又把那本古書放到了膝上。
祝高陽的探望令他有些微惘。
他好像是忽然意識到,並不是整個世界陷入了異常。他也沒有在拯救世界。
把謊言戳破,還世界以清明是他潛意識裡的幻想,這本來就是平常而真實的一天,隻是雨有些大而已。
蜃境帶著它相關的一切遠去了,但幾乎所有人都不知它曾經存在過,它們本來也不屬於現世。
羽鱗試依然在一天天接近,天下宗派們交彙於這裡,士子們活躍在言論的一線,百姓們日複一日地過著前一天的生活。
隻是世界上少了一個人而已。
每一天,都會發生幾萬次這種事情。
自己的求索確實隻和自己有關,沒有什麼特殊。也許當大雨停了,女子一切的痕跡就徹底消失,她被蜃境吞沒而去,這個世界依然行進如常。
裴液緩緩飲著這瓶男子帶來的酒,天色又一次暗下來了,食了仙人台送來的寒淵之魚,口味倒很鮮甜,但真是整個身體從內到外寒涼下去,不見一點火性了。
大湖,暴雨,扁舟。
那是裴液自己發現的本質,也自己一次次對它完成了驗證。
沒有與靈境的勾連,人永遠無法從外界進入其中。
當靈境的一切都從現世消隱,任何人就再也找不到任何能夠勾連的對象。
所以這是一道無法逾越的天塹,寫在兩個世界的本質上。
裴液倚在船艙上,靜靜望著湖麵,黑貓倚在他身邊。
“還要嘗試嗎?”黑貓輕歎道,從理性來說,它其實認為已經沒有意義了。但身旁的少年當然有他自己的想法。
“有誌者,事竟成。”裴液道。
他低頭抬腕翻書。
然後微微怔了一下。
“你瞧,我見到了。”在雨聲如瀑的深夜裡,他忽然輕聲道。
黑貓正在艙裡點綴今夜的燈火,轉過頭:“什麼?”
裴液低眸靜靜看著自己的腕子,沒有再說話。
那是一條極細的、極纖微的夢幻般的絲帶,從他的手腕延伸出去,沒入到黑暗的雨夜裡,又朝著湖麵墜去。
它清透冷冽,流淌得輕柔而從容,像是一條小小的銀河。縱然已纖薄如此,裴液還是辨認出了這熟悉的質感。
血。
裴液,你真的在靈境之中無有勾連嗎?
在刺殺之夜結束的那個清晨,女子就把血分給他了。
“這樣咱們就連起一條帶子。”她垂下手握住他手腕,那時候的小聲如在耳邊,“走吧。”
早在七日饗宴之前,這勾連就已建立起來了。
所以當靈境封閉之後,整個世界就隻有你還可以進入其中。
隻是你追逐的速度,得比靈境的消隱稍微快一些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