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間含元殿中鴉雀無聲,落針可聞。
崇平帝也不繞圈子,開門見山說道:“近月以來,女真使者所提與女真議和一事,都察院、六科屢上奏疏,朝會也廷議了兩次,朝中分歧頗多,如今永寧侯也從江南剿寇回返,軍機處、內閣、六部九卿都議上一議。”
其實分歧並不大,因為隨著主和派不停地造勢,除卻了一些還未表態的朝堂重臣,和談之聲在科道已經漸趨統一。
尤其是南安郡王首倡以賈珩《平虜策》之言為和談背書以後,六部層麵,一些侍郎和尚書也相繼上疏表態,為和議搖旗呐喊。
比如這時,刑部侍郎岑惟山,手持笏板,出班而奏道:“聖上,如今女真既原與我朝修約盟好,微臣以為正是化乾戈為玉帛之時,微臣懇請聖上鑒納朝臣所言,與女真議和。”
這時,禮部侍郎姚輿麵色一肅,也拱手道:“微臣以為,兩國暫修盟好,兩國百姓不再蒙受戰亂之苦。”
而後就是吏部侍郎方煥,周廷機相繼出言附和,所秉之論皆是大同小異。
議和……
如果加上更早一些上疏附和的國子監祭酒劉瑜中以及右副都禦史張治、太常寺卿郭永昌,可以說和談之論在大漢六部尚書、侍郎一級官員已有不少人支持。
而工部尚書趙翼、刑部尚書趙默、左都禦史許廬則是先前提出要等賈珩這位軍機重臣回來,再做計較。
內閣的楊國昌、韓癀、兵部侍郎施傑等人則是保持沉默,也是在等賈珩返回京城。
見著幾位朝堂重臣支持議和,崇平帝不置可否,而是看向下方的內閣首輔楊國昌,目光幽深幾許,問道:“楊卿,你為內閣首輔,是戰是和當有所論。”
雖然外界輿論風波,但楊國昌卻從未旗幟鮮明地表達過自己的意見,但其人學生禮科都給事中胡翼、湖廣道掌道禦史吳思聖,最近頻頻上疏,力陳和談之利。
迎著金鑾椅上的那位中年皇者目光注視,楊國昌心頭生出一股悲壯,麵色一肅,拱手道:“聖上,老臣以為,與女真爭鋒非在一時,當初永寧侯所上《平虜策》中也提及“五年相持”之語,老臣以為與女真議和暗合平虜之策,況且如能以幾年和談換取我朝勵精圖治,重修內政,縱是來日女真背信棄義,我朝也能從容而定。”
他知道天子不喜此論,但他還是要說,不過略儘忠忱,不負知遇之恩!
此言一出,下方眾臣麵色微動,暗道,這次是旗幟鮮明地表態。
崇平帝麵色淡漠,隻是將目光投向韓癀,問道:“韓卿呢?”
韓癀正手持笏板思量著,聽得天子點名垂詢,連忙拱手道:“聖上,微臣以為與女真議和一事尤待斟酌,但與敵貿然決戰,也與我朝韜晦之計不符,既然楊閣老提及《平虜策》之言,恰逢執筆平虜策的永寧侯就在殿中,微臣以為永寧侯擔軍國樞要之重,當有高論。”
崇平帝目光淡漠,並沒有容韓癀這般好過關,而是問道:“永寧侯有何高論姑且不言,韓卿以為與女真這和議是否妥當?”
韓癀默然了一會兒,拱手道:“微臣以為和議之談暫不可持,如果女真承諾自削偽帝,向我朝稱臣,這和議……倒也不是不行。”
崇平帝聞言,麵色幽沉下來,聲音不由微冷幾分,沉聲道:“女真在隆治二十五年尚向我朝稱臣,二十六年即行反叛,據我遼東,直逼幽燕,這一次和議既非稱臣,還是二帝共尊,朕隻聞天無二日,女真之心,昭然若揭!”
而這一次,隻怕要依子鈺所言,女真打算從漠南王庭舊地威逼我三輔京畿。
韓癀麵色變幻了下,一時語塞。
崇平帝不再詢問其他幾位閣臣,而是直接問著賈珩說道:“子鈺至京以來,京中諸議可曾詳知?”
此刻,眾人都抬眸看向那蟒服少年,身形挺拔如鬆,臉色平靜一如玄水,道:“聖上,微臣遍悉彼等所持和議之論,皆為東虜所誆,求一夕之安寢,置大漢社稷於險地,置君父於累卵,是故,臣以為言和者,當斬!”
嘩……
一言既出,含元殿中群臣嘩然,進而麵麵相覷,一些科道禦史當即出言斥責。
“禍國之言!”
“危言聳聽!”
一時間,科道禦史臉色憤憤,義憤填膺說著,對賈珩怒目而視。
楊國昌眉頭挑了挑,麵上怒氣漸漸濃鬱,這個賈子鈺,自從在金陵立下微末之功以後,就愈發驕橫,這是視朝臣於無物?
崇平帝目光掠過下方眾臣,問道:“子鈺何出此言?”
賈珩沉聲說道:“聖上,女真當初建國起兵之時,顛倒黑白,曆數對我大漢七大恨,如今才多少光景?自遼東自漠北,從朝鮮至關外,皆為虜竊據!如今和議之言,不過是女真的惑人之計,如果不是我大漢在南省取得大勝,若容虜寇據江南之地,禍亂府縣,女真早已自關外進兵,根本不會派使者議和,如今虜酋迫於無奈使出惑敵之計,想要迷惑的就是我大漢朝堂心存幻想的袞袞諸公!”
說著,看向楊國昌,銳利目光盯視道:“楊閣老方才所言平虜策,以相持五年與女真相抗,但本侯所言相持,是我朝能隨時可對女真用兵進取,如今女真存入主中原之心,燕趙之地廣闊,敵寇不敢貿然深入,其必從漠南王庭進逼,如人之雙手,左右齊出,使我首尾而不能顧,女真一旦動兵,我大漢和約在身,如何出兵相援?”
楊國昌憤然道:“賈子鈺,這隻是你的猜測!如今女真方遭大敗,如開通互市,女真必不會再挾兵南下,那時朝廷也能重新積蓄國力,再圖後計!”
說著,蒼老目光冷意湧動,道:“永寧侯,你雖在江南對虜小勝,但悉賴夷人火器之利,而草原不比海上,女真豺狼習性,弓馬嫻熟,論之弓射,我大漢遠遠不及,尚需韜光養晦,秣馬厲兵個三五年。”
這就是指責賈珩在對虜戰事之上,隻是僥幸勝了一場。
賈珩道:“如女真反複無常,撕毀和約,領兵南掠,楊閣老那時又當如何?東虜奸狡,豈會不知楊閣老心頭所想?”
和約也未必遵守,那時候就是大漢群臣被人家耍了一通,徒呼奈何。
楊國昌蒼聲道:“女真反複無常,必然失信於天下,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其必不能勢久。”
賈珩聞言,心頭幾乎怒極反笑,譏誚道:“楊閣老,女真一向出爾反爾,其劫掠我婦幼之時早已失道、失德,楊閣老要不要到遼東與那率獸食人的奴酋論一論道理?”
楊國昌聞言,麵色倏變,喝問道:“永寧侯,你…你此言何意?”
賈珩道:“隻是覺得楊閣老所想實在一廂情願。”
國勢爭鋒竟還想著道德感召,人家一句,“我,蠻夷也!”
然後,鐵蹄入關,神州陸沉,當然這些儒教門徒還能改換門庭,口稱奴才。
這時,軍機處的南安郡王嚴燁皺了皺眉,高聲嗬斥道:“賈子鈺,如今東虜勢大,暫求權宜之計又有何不可?如果貿然開戰,京營對上東虜,勝算不高,再釀成大敗,難道還要重演隆治舊事?”
等和談之後,他要接管京營,國朝二十萬大軍儘付之小兒之手,荒唐不說,簡直太阿倒持!
賈珩看向南安郡王,道:“未知嚴郡王對虜幾戰,又得勝幾次,方有此女真戰無不勝之語?既然王爺提及隆治舊事,未知當初南安王爺當年有何勝績?”
雖然他不是太想炫耀自己的戰績,但為了堅定朝臣之念,也不得不說一聲,“你什麼戰績?”
南安郡王臉色鐵青,沉聲道:“永寧侯,你不過取得一場小勝,就敢如此自大,小覷女真?”
此刻,科道禦史已是心神微震,看向朝廷軍機輔臣的唇槍舌劍。
賈珩卻不再理會南安郡王,朝著崇平帝拱手道:“聖上,臣以為,東虜原為我朝家仆耳,趁我朝在遼東失禦,僭越立國,我朝與東虜,漢虜不兩立,當不接觸,不妥協,不議和!”
隨著賈珩擲地有聲之言,恍若巨石投入湖麵,頓時掀起了驚濤駭浪,殿中眾臣紛紛竊竊私議。
這永寧侯真是態度強硬一如往昔。
也難怪,其人因平定東虜而封侯,自然不會放棄與虜大戰,因功封爵的機會。
嚴燁沉吟說道:“聖上,一旦女真惱羞成怒,明年興鐵騎大舉入關,朝廷倉促整兵,難有勝算,聖上,老臣以為當迅速與女真議和。”
賈珩拱手道:“聖上,微臣請斬南安郡王,以靖天下!”
嚴燁:“……”
此刻,虎目圓瞪,怒視著那身形挺拔的蟒服少年。
小兒你找死!
賈珩卻麵色如常,目光堅定。
嚴燁可以說是武勳的二五仔,如今朝堂戰和不定的局麵,咎因這位身為軍機大臣的嚴燁,而且給了這些文官機會,動搖軍機處的機會。
否則,戰和之事由內閣、軍機共議,豈會落得現在讓女真使者看笑話的局麵?
嚴燁怒聲道:“賈子鈺,本王犯了何罪,你竟敢狂悖至此,妄言請斬國家郡王?”
賈珩冷聲道:“你嚴燁身為軍機大臣,蒙聖上委以軍國之任,卻不思綢繆克敵製勝之策,妄秉投降之論,於朝堂蠱惑人心,焉能不斬之以謝天下?”
嚴燁:“……”
他隻是說和談,何時說投降之論?不是,他就不應與這小兒比口舌之利!
崇平帝麵色頓了頓,看了一眼嚴燁,道:“嚴卿稍安勿躁,諸卿還有何論?”
“那女真入寇劫掠燕趙齊魯等地百姓,生靈塗炭,都要記在你永寧侯的身上嗎?”這時,刑部侍郎岑惟山冷笑一聲,卻已接過話頭,反駁道。
賈珩沉聲道:“那與女真議和,岑大人能保證女真從此不再妄動兵戈?如女真背信棄義,是不是也要記在你岑大人的頭上?”
這個岑惟山玩陰的,想要拿他的把柄。
刑部侍郎岑惟山麵色變了變,冷哼一聲,卻並未接著這話茬兒。
賈珩沉聲道:“如說聖靈塗炭?燕趙齊魯等地百姓,數十年來屢受劫掠、殺戮,血債累累,難道不是生靈塗炭?李閣老督北之時,在縣鄉廣辦團練,鄉民踴躍參與者眾,何也?保衛桑梓,同仇敵愾!與虜之仇,不共戴天!如今岑大人為求一夕苟且之安,妄談和議,又置生靈塗炭的百姓於何地?”
岑惟山臉色難看,急切說道:“本官何時說過……”
猛然頓住,冷哼一聲,低聲道:“永寧侯之言,不過是強詞奪理!”
賈珩道:“岑大人既秉持和議,可曾問問燕趙齊魯的關東百姓答應不答應?”
一旁的韓癀皺了皺眉,目光瞥向岑惟山,眼神意味莫名。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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