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玉道:“先前我和二小姐有數麵之緣,如今對坐敘話,還是第一次。”
迎春道:“我一向在屋中,深居簡出。”
妙玉看了一眼天色,吩咐著小丫頭和嬤嬤準備紅泥小爐,煮水烹茶,輕聲道:“外間春雨正盛,既是客來,我蠲些雨水,烹煮茶水而飲。”
於是,當賈珩與惜春進入院落時,正好見著站在廊簷之下,捧著茶甕,接著庭院中雨珠的女子,身後燭火橘黃色光芒,為非僧非道的妙玉籠上一層柔光。
“妙玉。”賈珩喚道。
妙玉聞言,手中茶甕頓了下,凝眸望去,見著抄手遊廊中,提著燈籠的三人徐徐而來,見到那少年,心湖中湧起自己都難以覺察的欣喜漣漪,將茶甕遞給小丫頭,雙掌合十道:“阿彌陀佛。”
“師太,吃了嗎?”賈珩近前問道。
妙玉:“……”
想了想,低聲道:“已用過齋飯。”
賈珩“嗯”了一聲,看了一眼正拿著壇甕正在接著雨水的丫鬟,皺了皺眉,說道:“到屋裡吧,外間挺冷的,雨水雖為無根水,但空中多浮聚塵埃,雨水降時汲取塵土,蠲的雨水,其實一點兒都不乾淨的。”
妙玉:“???”
惜春見著妙玉錯愕模樣,“噗呲”一聲,忍俊不禁。
妙玉雖性子清冷,見到他卻總是無言以對。
賈珩麵色淡淡,他之所以有時戲弄妙玉,無非是摧毀其在惜春心頭的形象。
好比後世某北大高材生入山修行,結果發現崇敬的所謂大師隻是“花和尚”,信仰崩塌,重新還俗一樣。
恰逢這時,屋內的邢岫煙聽到外間動靜,挑簾出來,問道:“妙玉師傅在與誰……”
迎麵而望,正對著一雙清冷的眸子,不由一怯,眉眼低垂,低聲道:“原來是珩大爺。”
賈珩打量著邢岫煙,溫聲道:“邢姑娘也在。”
邢岫煙衣衫頗為簡素,半新不舊的襖子,臂袖處的顏料甚至有些掉色,臉上更未施著粉黛、胭脂。
邢岫煙撥開簾子,輕輕柔柔道:“與二姑娘尋妙玉師傅,大爺……屋裡請。”
賈珩點了點頭,轉頭看向妙玉,問道:“師太不請我進去坐坐?”
妙玉瞥了一眼賈珩,挑開簾子。
賈珩與惜春一同進入廂房,妙玉也隨著進來,室內布置典雅,一股安神定意的檀香彌漫著。
又添了幾根蠟燭,一室頓時明亮如晝,將幾人身影倒映在軒窗上。
見著賈珩,迎春連忙起身,行禮喚道:“珩大哥。”
司棋近前行了一禮。
賈珩點了點頭,轉而問道:“二妹妹,今日之事,沒受著驚嚇吧?”
迎春搖了搖頭,示意自己沒事。
妙玉這時,吩咐著幾個丫鬟準備茶盅,瞥了一眼賈珩,淡淡說道:“珩大爺既不喜今歲雨水,那隻得還是用雪水烹煮了。”
賈珩道:“尋常井水,解渴即是,倒也未必用著雨雪之水。”
妙玉卻不再應,吩咐著丫鬟準備茶具,給幾個人備好茶盅。
轉而來到高幾處,拿著自己尋常用的綠玉鬥,“嘩啦啦”聲中,熱氣嫋嫋而升,嫩綠茶葉舒展開來,茶湯清亮,倒映燭火。
眾人聚在一起飲著茶水,各拿著茶盅。
妙玉乜了一眼賈珩,將綠玉鬥遞至近前,冷聲道:“這是你要喝的井水。”
賈珩:“……”
見著那綠玉鬥,心下微動,拿起抿了一口,問道:“四妹妹方才還提及西府事,四妹妹覺得人生無常,富貴榮華如過眼煙雲,妙玉師太怎麼看?”
妙玉凝了凝柳葉細眉,看了一眼惜春,丹唇輕啟,聲音宛如碎玉落於盤中,清越、明澈:“富貴榮華,不可常保,皆當彆離,無可樂者,是謂,縱有千年鐵門檻,不過終須一個土饅頭。”
當年她父親為蘇州織造,她家也曾富貴榮耀一時,如今家道中落,寄人籬下,何嘗不是富貴榮華,不可常保?
聽說西府襲爵二人為朝廷拿捕、訊問,正是應著這麼一句。
賈珩輕笑了下,道:“縱有千年鐵門檻,不過終須一個土饅頭……這句話,倒頗得幾分玩味。”
邢岫煙放下茶盅,凝了凝秀眉,看向二人,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總覺得這二人隱隱在打著機鋒。
想了想,輕聲道:“妙玉師父以前就常言,漢、晉、五代、唐、宋以來,皆無好詩,唯喜這兩句的。”
妙玉麵色幽幽,道:“我雖出身官宦,但如今已為檻外之人。”
賈珩放下綠玉鬥,接話道:“可我也並非檻內之人。”
妙玉聞言,凝眸看向那少年,目光微亮,他果然是……她的知己。
賈珩抬眸看著妙玉,須臾,說道:“枯榮興衰,誠為天地至理,不可常保者,豈止富貴榮華?日月星辰,尚枯寂凋亡,長生久視也不過鏡花水月,你我芸芸眾生,存身此世,不過取刹那芳華四字,何論檻內檻外?執著於此,反而落了下乘。”
這世界就沒有永恒不朽的東西,宇宙尚會熱寂,如以宿命論,那麼萬物最終都會凋亡。
而賈珩之言,無疑讓妙玉心頭一頓,何論檻內檻外?
這是一種什麼樣的氣度格局?
嗯?反而落了下乘?誰?
念及此處,妙玉麵如清霜,語氣淡淡道:“故佛曰,唯四大皆空。”
邢岫煙聽著二人敘話,手中的茶盅頓在嘴邊,恍若“吃瓜”群眾,唯有恬靜、閒談的眉眼浮起一抹思索。
賈珩看向妙玉,打量了下,問道:“師太既如此了悟,緣何食不厭精,膾不厭細?連飲茶之水,都要汲汲無根之水,茶具更是精美奢麗?”
說著,將觸感瑩潤的綠玉鬥輕輕晃了晃,炫著燭光,色澤翠麗。
妙玉:“……”
合著與她論道是虛,取笑她才是真?
直想一把奪過綠玉鬥。
惜春先看了一眼妙玉,而後又看了一眼少年,不知為何,心頭就有著幾分好笑,道:“珩大哥,妙玉姐姐原是官宦人家,不為權貴所容,方流離江湖的。”
妙玉一聽“姐姐”兩字,臉頰微熱,這時候,提什麼姐姐,更不是說她所謂修行隻是欺世盜名?
“我知道,故妙玉姑娘才覺,縱有千年鐵門檻,終須一個土饅頭,道儘人生至理,家中遭逢大變,有此感慨,人之常情。”賈珩說道,事實上原著中的惜春何嘗不是如此?
妙玉貝齒抿了抿櫻唇,怔怔看著那少年,分明是被說中心事。
邢岫煙看著正在說話的二人,隱隱明白了什麼。
迎春則是神情迷茫地看著幾人,一時摸不著頭腦,所以這究竟是議論著誰的事兒?
賈珩道:“隻是,古今將相在何方,荒塚一堆草沒了,然而那些將相,縱今時今日荒塚難尋,也活在青史裡、人心裡,又豈是尋常土饅頭可比?更遑論,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妙玉聞言,心頭微震,品著“古今將相在何方,荒塚一堆草沒了”之言,以及後續……
雖然這理念與她有所背離,但卻能感受到少年金石之音中蘊藏的頂天立地的氣度,這是與她父親一類的人。
賈珩轉眸看向已是麵色怔怔,目生異彩的惜春,道:“四妹妹,當年,我賈家榮寧二公隨大漢太祖吊民伐罪,解蒼生於倒懸,縱再過千百年,世移時遷,賈家家道衰落,甚至香火斷絕,也有不少英雄事跡記載在史冊裡,供後人憑吊瞻仰,代代相傳,故君子之澤,五世之斬,不過枯榮至理,又何歎焉?”
青年人,當立大誌,明大德,成大才,擔大任,怎能都去上山……修佛?
認命可以,躺平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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