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一刻,天香樓靜謐如水,一道道目光,都在望著那個洗著手的少年。
山字無翼冠下以一節一節的綠翡翠黑繩束著,臉龐線條清峻、削立,此刻微微垂下頭來,因側著光,臉頰輪廓半邊兒隱在暗影中,而黑紅緞麵的蟒袍,圓領白襯,乾淨整潔,一股難以言說的禁欲、清絕氣質撲麵而來。
在這一刻,或許晉陽長公主會有一種感覺——完美的情人。
鳳姐柳梢眉下的丹鳳眼,都為之怔了怔,不知為何,心頭忽然再次縈起賈璉的話。
嗯,她都在想什麼?
寶釵靜靜看著那少年,玉容怔怔,抿了抿粉唇,杏眸清波晃動著燭光人影,向來矜持的少女,往日緊掩的心靈窗扉,在少年每一次撩起水波洗著手時,都在輕輕拂動著三月的柳絮。
一個在外麵剛剛拿捕了不少官吏,殺伐果斷、凶名赫赫的錦衣都督,此刻也不過是一個拖著疲憊身子,雨夜遲歸的丈夫。
元春妍姿玉質的粉麵上,同樣見著怔怔之色,明眸看著那少年。
賈珩這邊廂,放下毛巾,轉眸看向黛玉,頓了頓,忽而輕輕一笑道:“林妹妹,本來是回來,給你過生兒的,不想被這些事牽絆了手腳,給林妹妹的禮物已備好。”
說著從懷中探手取出一個帶著紅穗的象牙黃玉符,輕聲道:“這是前日經過弘福寺,讓廟裡的圓瑛法師持經開過光的,妹妹平日戴著罷,想來林姑父在此,也會希望林妹妹這輩子都平平安安的罷。”
黛玉聞聽此言,嬌軀顫了下,心湖漾起陣陣漣漪,瓊鼻微酸,看著那平安符,隻覺團團甜蜜和歡喜在心頭炸開,還有一些酸澀。
原本他不僅記得,還……給她求了一個平安玉符,嗯,還一直在懷裡放著。
他都這般忙,還剛剛在外麵和人廝殺過……
此刻,隻是當著這般多人的麵,黛玉心頭難免浮上一層羞意。
寶釵杏眸微微眯了眯,抿了抿櫻唇,豐麗玉容上浮起複雜之色。
此時此刻,心緒如一團亂麻,甚至心底都湧出一股自己都不願承認的妒意。
賈母笑道:“圓瑛法師開光過的玉符,想來是十分靈驗的,玉兒,難為你珩大哥,請得動這位高僧,你平時戴著,一輩子平平安安。”
黛玉此刻,罥煙眉下的清眸看向那少年,上前接過了賈珩手中的玉符,指尖觸碰之間,心頭微顫,而平安符在手中好似還帶著餘溫,眸光低垂,輕輕柔柔道:“多謝珩大哥。”
因為賈珩的身份,又是當眾給著更多是“長輩厚贈”的平安符,旁人雖然覺得兩人關係親近,但也沒有太過其他想法。
如果是玉鐲……那可能就有些不太合適。
但身為當事人的黛玉,顯然並不這麼想,平安符藏於心口多日……
黛玉這時接過玉符,在掌心中摩挲著,隻覺觸感溫潤細膩,探春也湊了過臉上前,就著燈火觀瞧,心頭既是豔羨,又是驚喜道:“林姐姐,這上麵還有個羊。”
其實,不經探春不提醒,黛玉還沒有留意到,隻見刻以祥雲紋路的平安玉符,其上竟銘著一頭小羊圖案。
賈珩輕聲道:“知道妹妹屬羊,平安符自要切合此意。”
元春聞聽此言,不由蹙了蹙眉,明眸閃動,不知為何,心底有些不是滋味,所以上次送她玉虎,隻是……生日禮物?
湘雲笑了笑,臉上現出嬌憨的笑意,打趣道:“林姐姐以後也像愛哥哥那樣,有玉了。”
此言一出,在場眾人麵色古怪了下,鳳姐轉眸看了一眼桃腮生暈、星眸微嗔湘雲的黛玉,嘴角不由噙起一絲好笑。
是謂旁觀者清,鳳姐早就對寶黛這對兒從小長大的表兄妹,有著彆樣期待。
否則,原著中也不會如是打趣黛玉,“吃了我家的茶,也就成了我家的人。”
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在大家族中,表姐弟之類的青梅竹馬,親上加親,從來都是被人樂見其成。
隻是……
鳳姐這般思忖著,偷瞧了一眼那蟒服少年,暗道,隻怕這般下去,林妹妹將來的親事,還要再起波折。
這等人物,就算是她,最近幾天也常常在深夜無人之時,忍不住……
再這般下去,手真的要磨出繭子了。
賈母蒼老麵容上,笑意微微凝滯了下,對自家外孫女的話,其實有些不以為然。
寶玉的玉,那可是個稀罕物,也是人人都能有的嗎?
嗯,這話好像就是當初自家外孫女說的吧?
不過,這隻是一個微不足道的插曲,沒有人繼續將湘雲的童言無忌,驟然提出的話題,延伸下去。
秦可卿輕聲喚道:“夫君,先用飯罷。”
賈珩點了點頭,坐在一旁小幾旁,拿起筷子,用著飯菜。
眾人也漸漸落座下來,隻是一道道目光都沒有離那蟒袍少年一瞬。
賈母好奇問道:“珩哥兒,你方才說到忠順王府搜集罪證,可是確定了?”
能不能將忠順王這等大敵清除,這才是賈母頭等上心的事兒。
賈珩將口中的飯菜咽下,接過一旁的茶盅,抿了一口,道:“等下正要進宮麵聖,奏稟聖上,不過經此一事,想來忠順王,再無力壞事。”
賈母得了賈珩的“確認”,心底這才終於鬆了一口氣,感慨道:“我今個兒終於能睡一個囫圇覺了。”
自上次賈赦流放,忠順王與齊王圍觀送行,賈母每思此事,都心頭驚懼。
賈珩說著,看向欲言又止,但似礙於什麼不好開口的賈政,想了想,道:“從目前案情而言,工部不少吏員涉案,朝廷勢必對工部人事有所調整。”
剩下的話,就不好繼續往下說,人事素來敏感,而且也不好當著眾人的麵承諾賈政。
然而,隻是簡單幾句話,賈政卻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心頭一喜,甚至湧起一種感動。
子鈺果然記得此事,甚至根本都不需他如傅試那般出言商量。
隻是片刻之間,又有些羞愧難當,如今君父吉壤罹遭劫禍,他怎麼能心生竊喜呢?這太不對了。
王夫人在一旁聽說,抿了抿唇,看著那正在低頭用著飯菜的少年,一時間,心神恍惚,五味雜陳。
所以,老爺是要升官兒了?
探春與自家大姐姐元春對視一眼,交換著眼色,也都從對方目中得到相同的推斷。
隻怕父親要大用了。
薛姨媽此刻就在王夫人身側旁觀著方才的一幕,心頭暗歎,這珩哥兒真是個妥當的。
嗯?妥當?
好像那裡有些不對?
當然,也是剛才聽著王夫人以及鳳姐多次重複著妥當,造成了一個詞彙的“傳染”效力。
賈母自也把握了賈珩的心思,點了點頭道:“珩哥兒,你是個心頭有數的。”
賈珩也不再多說其他,開始用著晚飯,隻是抬眸之間,忽然瞥見賈母身旁的王義媳婦兒,詫異問道:“王家少奶奶也在?”
此言一出,原本寧靜、恬然的氛圍,忽然陷入某種詭異。
晴雯輕哼一聲,接話說道:“公子,過來說著大姑娘的親事,說大同的將門,要和姑娘及早定下來,方才還爭執了一場。”
賈珩聞言,眉頭皺了皺,抬眸看向王夫人。
他沒想到偃旗息鼓多日的王夫人,竟然在黛玉生兒上,卷土重來。
這是趁他不在,當著賈母的麵,將生米做成熟飯。
嗯?
見著那少年麵色不虞,目光清冷,賈母心頭“格登”一下,暗道一聲不妙,連忙笑道:“珩哥兒,剛才寶玉他老子已說了,大丫頭的親事,還是聽你的,由你來做主呢。”
王夫人這會子,麵色蒼白,已然如芒刺背,坐立不安。
賈珩放下筷子,沉靜目光投向王夫人,問道:“二太太是不是一直覺得,我有意耽擱了大姐姐?”
“珩哥兒,你言重了,她這個當娘的,也是有些著急大丫頭,沒有不信你的意思。”賈母聞言,暗道要壞,在一旁急忙說道。
“其實,上次在大姐姐屋裡,二太太就說過此事,我和她有言,邊鎮將門現在不太妥當,還需再看,我原以為二太太聽了這話。”賈珩麵色淡漠道:“不想二太太又重提此事,是何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