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從六部出來尋酒樓吃午飯的官員,有的途徑宮門口,見著柳芳、金孝昱等人,因是尾聲,就詢問著一早就來看熱鬨的官吏,於是一些傳言開始在神京城部衙、寺監發酵。
軍機大臣杖責屬吏司員,或因泄憤,或因爭執,一時間,流言四起。
有的人就打聽起因,柳芳逢人就說,聖上今晨召集軍機處和內閣議事,軍機大臣、檢校京營節度副使賈珩,說什麼河南有變,為閣臣和軍機處同僚駁斥,而後他和金孝鈺兩人與賈珩口角幾句,不想賈珩竟利用錦衣都督職權將兩人杖責。
這番傳著傳著,就愈發變了樣,軍機大臣賈珩說河南官軍剿寇大敗,調兵遣將,支援河南,閣臣斥其小兒夢囈,杞人憂天!
至於軍機處,同為軍機的施大人以及全班司員齊齊反對,賈珩自覺丟了顏麵,出來遇到金、柳二人,與其口角幾句,拿其泄憤撒火。
這番言論一出,翰林科道恍若聞到血腥味一樣,將不善目光投在了賈珩身上,京中暗流湧動。
翰林院,官廳
左都禦史許廬用罷午飯,剛剛從外間步入官廳,見著聚攏在一起議論禦史,皺眉喝道:“官廳之中,不去做事,聚攏喧嘩,成何體統!”
正在議著的禦史,喧鬨聲音為之一降,散將開來。
這時,山西道禦史王學勤麵色一肅,拱手道:“總憲大人,軍機大臣賈珩無人臣禮,在宮中擅操權柄,喝令錦衣杖責軍機司員,總憲大人可曾知道?”
許廬皺了皺眉,沉聲道:“本官所知,怎麼與爾等所言不同?”
迎著幾位禦史的疑惑目光,許廬麵色冷硬,徐徐道:“軍機司員柳芳、金孝昱兩人,依仗武勳身份,狂悖無禮,在宮禁重地攔阻、威脅詈罵軍機大臣賈珩,而後為錦衣都督將二人以律嚴懲。”
這時,一個禦史道:“賈珩既為軍機大臣,又為錦衣都督,所以是錦衣都督為了維護軍機大臣的體麵,命錦衣杖責兩人?”
說到最後,幾乎有一種“堂下何人,為何狀告本官”的即視感。
眾人也覺得荒謬。
許廬沉聲道:“金、柳二人狂悖驕狂,咆哮禁中,錦衣杖責二人,以正國法綱紀,縱是本官為錦衣都督,也會如此處置!”
王學勤麵色變了變,沉聲道:“總憲,不管如何,賈子鈺全無軍機風度,隻因上奏進言為閣臣和同僚駁斥,竟借機打擊異己,其性情暴戾、手段酷烈,先前在恭陵一案中,就見一二端倪,此人德薄識淺,如竊據高位,下官恐貽誤軍國大事。”
其他禦史也紛紛附和。
“許總憲,這賈珩畢竟年輕,縱觀我朝,豈有未及弱冠之廷臣?其隻因廷議而為同僚反對,就行此乖戾事,全無軍機威信,依下官看來,這所謂軍機處也是全無章法,不成體統!”這時,浙江道掌道禦史劉國甫冷聲說道。
無他,不管是《平虜策》中的軍機處之設,還是領京營兵馬在安順門閱兵揚武,如此種種,雖然在崇平帝以及朝堂重臣或漠視、或讚成的氣氛中磕磕絆絆通過,但科道言官並沒有對賈珩的這些策略心服口服,隻是見其聖眷優隆,一直未得機會攻訐。
而且,還有被賈珩一樁又一樁眼花繚亂的操作,給堵得說不出話來。
如今,終於尋到突破口,軍機處議事,借錦衣都督職權打擊同僚,科道言官豈能容此宵小竊據高位?
“如今京察大計,正處關要,爾等不回去理本道事,還要妄起爭端?”許廬麵色一沉,冷聲道。
“總憲,朝綱敗壞,我輩豈能袖手旁觀?”雲南道禦史龔延明急聲說著,陳述道:“賈珩,幸進之徒也,軍功不著而得居高位,品望不隆而預知樞機,為圖一己私利,安插親信,任用私人,行事狂悖,殘虐暴戾……據下官所知,其擔任恭陵主審官以來,將工部、內務府相關吏員牽連詔獄,擅用私刑,專權跋扈,殘害同僚,令人發指!然而其嶽丈秦業與同族族人賈政同為工部僚屬,獨善其身不說,皆以幸進超擢,前者現為工部右侍郎,後者也調入通政司通政,均是超擢,下官思之,覺得此人誠謂大奸似忠,狼子野心,如今更欲擅調兵馬入洛,意欲何為?”
這位禦史此刻所言,儼然是要寫進彈劾奏疏的攻訐之言,駢四儷六,字字如刀。
此言一出,一眾禦史皆是附和,一時間大有群情洶洶之勢。
就差喊出一句“國家養士百年,仗節死義,就在今日,天誅國賊!”
許廬目光逡巡過一眾禦史,沉喝道:“是本官舉薦秦業為工部右侍郎,任命官吏,皆為諸臣廷推合意,豈有賈子鈺間與?至於賈政,其人工部秩滿兩任,遷轉合規,如說超擢,本官蒙聖上慧眼拔擢,由三品京兆府尹而至都察院總憲,連躍兩級,怎麼,龔禦史是不是要連本官一並彈劾?”
說到最後,聲色俱厲,目光咄咄。
此人煽動禦史,其意不明。
“下官不敢,許總憲為科甲出身,輾轉諸省三品臬司,豈是秦業、賈政之流可相提並論?”對上那具有壓迫性的目光,龔延明麵色微變,連忙拱手道。
許廬看向一眾禦史,麵色如鐵,沉聲道:“禦史風聞奏事,糾彈不法,爾等自有彈劾朝臣之權,然軍機樞密,關乎國政社稷,禦前共議兵事反得肆意傳播,不辨表裡,妄議得失,於國家有害無益,爾等當誡之、慎之。”
這時,江南道禦史陳端,卻毫不退讓,目光直視著許廬,朗聲道:“許總憲,過往廷議多集九卿、科道共商,今日諸般大政悉決於東西衙堂,置我等科道言官於何地?況彼等軍機處吏員,粗鄙不堪,竟因異見之爭而於宮禁爭執動手,簡直駭人聽聞,彼等碌碌之輩,豈得參讚軍機,掌柄國政?”
這才是深層次的矛盾,原本的科道大是有資格參與廷議的,現在廷議製度雖仍在,可因為軍政剝離,廷議也多議著一些無關緊要之事,而軍機處之設,更是讓科道言官視為眼釘肉刺。
這嚴重侵奪了文官職權,而這一次趁著軍機處“內訌”,科道言官要猝然發難,將軍機處一舉打入塵埃。
這是大道之爭,豈能退讓半步!
許廬默然片刻,沉聲道:“國家大事,謀畫方略自有經製,如人人皆可胡言,不懂裝懂,天下大亂,就在眼前,至於賈珩其人,先前整軍練兵,謀略勇武,有目共睹,如今官吏腐敗,爾等既為言官,當嚴履職責,糾劾貪腐……軍機處之中,本官記得,並非都是武勳,還有兵部中人,李閣老不顧奇險,赴北戍邊,也是爾口中的碌碌之輩?施大人兩榜進士出身,也是粗鄙不堪?”
這就是當初崇平帝將兵部人等選入軍機處的用意,原本還是捏合軍機處和五軍都督府。
眾人一時語塞,兵部尚書李瓚為人,眾皆有目共睹。
“汝等既為言官,有風聞奏事之權,想彈劾的,本官也不攔著,隻是彈劾前,多思多慮,不要成了有心之人禍亂朝綱的的刀!”許廬掠了一眼一眾禦史,拂袖而去。
這其中不乏有他看好的忠直之士,可惜太過年輕,容易受人挑唆。
而浙、齊兩黨往都察院安插人手,攪亂風憲,更是可恨。
一眾禦史麵麵相覷,雲南道禦史龔延明目光閃爍,也不多言,回去就寫彈劾奏疏了。
永安坊,楊宅
後院軒室中,楊國昌去了官袍,著一身便服,歪坐在藤椅上,手中托著茶盅,拿著茶盅蓋碗兒撥弄著茶沫,抬起耷拉的眼皮,看了一眼對麵躬身的錦袍書生。
“都察院怎麼說?”
“下官和都察院的同僚提及此事,群情激憤,正要上疏彈劾時,卻為許總憲所擋,許總憲言辭如刀,蠱惑人心,一些同僚為其說動,不再上疏,但楊相放心,還有不少人看不慣彈劾。”
錦袍書生赫然就是雲南道禦史龔延明。
楊國昌低頭啜了一口香茶,蒼聲道:“許德清與小兒有舊。”
龔延明年輕麵容上帶著諂媚的笑意,拱手道:“楊相,下官發現科道中不僅有我們的人,還有浙黨的人,義憤填膺,書寫彈劾奏疏。”
楊國昌點了點頭,說道:“奏疏要趁早遞,再去看看六科的動靜,最近幾天,聲勢要造起來,不要希望一彈即中,關要是彈章不能停,連續彈劾半個月,最好能等到河南都司送來捷報,好了,去忙吧。”
“是,楊相。”龔延明拱了拱手,告辭離去。
“父親,怎麼會有浙黨的人?”見龔延明離去,楊思弘在一旁侍奉著茶水,放下手中的紫砂壺,詫異問道。
楊國昌道:“毫不出奇,浙黨想要借小兒之力扳倒老夫,故與小兒苟且,可浙黨也不是鐵板一塊兒,況小兒當初所上《平虜策》,不論於軍機處之設,還是重武抑文……凡此種種,皆為倒行逆施之舉,是謂,滿朝文武苦賈珩小兒久矣!”
其實楊國昌這話還隱藏著一絲對當朝天子的怨懟。
楊思弘點了點頭,又問道:“可浙黨魁首一向陰譎,按說……”
楊國昌麵色淡淡說道:“彆忘了,浙黨前日謀工部右侍郎之位,結果卻鷸蚌相爭,漁翁得利,反而工部部堂落在賈珩小兒嶽丈頭上,浙黨中人豈會心服?”
事實上,確如楊國昌所想,浙黨對工部侍郎職位勞而無獲,內部頗有微詞,尤其是韓癀改弦更張,廷推舉薦秦業,儘管事後與浙黨解釋,但不是所有人都能理解。
“父親先前不是說,聖上對賈珩信任依舊,聖眷不衰,縱此次彈劾也難動搖其分毫?”楊思弘儒雅麵容上現出疑惑。
“話是這般說,可也不能坐視其勢大,如今借著軍機處內訌,彈章如潮,起碼能掃一掃賈珩小兒威信,一個威信蕩然無存的軍機大臣,一個乳臭未乾的黃口小兒,有何資格與我等共秉國政?”
“噠!”
楊國昌說著,麵色一沉,將手中的茶盅猛地放在一旁的小幾上,蓋碗兒上下跳動,發出刺耳的聲音。
顯然這位內閣首輔對軍機處如鯁在喉,而先前賈珩屢屢與自己作對,更是怒不可遏。
楊思弘目光閃了閃,麵上若有所思。
楊國昌蒼老目光晦暗幾分,道:“等河南都司傳來捷報,那時聖上就知道這小兒幾斤幾兩,或許不待東虜一戰,就可見小兒為紙上談兵之輩,誇誇其談之徒!”
楊思弘點了點頭,道:“父親,縱觀我朝,不曾有未滿二十,與聞國政,參讚軍機者,如今浙黨為一己之私,縱容小兒亂政,實為朝臣不恥。”
“嗯。”楊國昌似應未應一聲,將眼皮耷拉下,擺了擺蒼老的手。
楊思弘也不再說其他,出了軒室。
……
……
榮國府,榮慶堂
賈母剛剛用罷午飯,鳳姐在一旁陪同說話解悶兒,邢夫人、王夫人與薛姨媽等人在一旁作陪,李紈、迎春、探春、湘雲、釵黛俱在一旁坐著相陪,此外還有邢夫人的侄女邢岫煙。
賈母跟前兒還坐著寶玉,這幾天,賈母的心情還不錯,時常喚著西府的幾個姑娘來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