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這時聽著少年的話,在心頭喃喃著,“大丈夫”、“軟骨頭”幾個字,罥煙眉下的秋水明眸閃了閃,再看那被眾人圍攏在一起的寶玉,隻是輕輕歎了一口氣。
晴雯在丫鬟人群中站著,揚起了愈見狐媚之相的瓜子臉,柳葉眉下的眸子水潤泛霧,帶著譏誚,她就知道公子不會為寶玉找補。
賈珩轉頭看向寶玉,沉聲道:“寶玉,你撩撥完金釧之後,為何要跑?”
這一問,眾人都看向寶玉。
寶玉這會兒,聽得喝問,激靈靈打了個寒戰,轉眸看向那少年,聲音虛弱道:“金釧,她……可還好?”
賈珩道:“你這時候倒是問著了。”
“發現的及時,沒有跳井,但晚一步,就難說了。”
寶玉滿月臉盤上竟見著一絲淒弱笑意,眼窩中淌下兩行眼淚,低聲道:“若是累了她的性命,反而是我的罪過了。”
王夫人聽著這話,哭道:“我苦命的兒,這時候還有心管著彆人。”
就在這時,外間傳來嬌憨的聲音,卻是湘雲聽到消息,進入屋裡,臉色一變,近前喚道:“愛哥哥,這是怎麼了,怎麼被打成這樣?”
寶玉輕喚了一聲“雲妹妹”,兩眼淌下淚來。
賈珩看了一眼湘雲,目光深深,道:“現在偏偏說出這種話來,你遇上事,連個丫鬟都護不住,不想護,還能指望著你護得住誰?你的父母姊妹,都在這裡,你護得住誰?”
此言一出,寶玉張了張嘴,再次淌下眼淚。
眾人聞言,臉色各異。
元春正拿著毛巾給寶玉擦著額頭的冷汗,手中一頓,輕輕歎了一口氣。
賈母歎了一口氣,不忍道:“珩哥兒,寶玉他才多大一點兒,還是個小孩子,沒經過多少事,能讓他護著誰?”
“調戲母婢的小孩子?”賈珩冷聲道。
賈母臉色一滯,張了張嘴,一時間,被噎得說不出話來。
王夫人哭泣道:“珩大爺,寶玉被打成這樣,還不夠嗎?是不是,非要打死他,才合你們這些賈家爺們兒的意?”
意思大抵是,我兒子都這樣了,你還過來說你的道理?
而且王夫人說這句話,其實有幾分討巧兒,以一個母親的身份,將賈珩與賈政劃到一波兒,這樣不至於針對意味太濃。
“如是死了,也就死了,省的將來,出了這等連爹娘姊妹都照應不得的廢物,丟人現眼,給祖先臉上蒙羞!”賈珩麵色淡漠道。
湘雲被賣到花船上,哭得撕心裂肺,喊著“贖我,愛哥哥”之時,寶玉……真還就不如死了的好。
王夫人聞聽此言,卻如遭雷殛,可謂不寒而栗,眼淚都嚇得頓在眼眶裡打轉兒,目光驚懼地看著那少年,嘴唇因為恐懼無意識的哆嗦著。
元春玉容微震,淚珠盈睫,怔怔看向那少年。
寶釵、黛玉、探春,同樣是震驚的說不出話來……這也太駭人了。
一時間書房中,陷入詭異的寧靜,鴉雀無聲,落針可聞。
就連賈母聽得這等“冷酷”的話,都是臉色發白,渾身冰冷,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無他,站在眾人麵前的不是單純的賈族族長。
而是一等男爵,檢校京營節度副使,錦衣都督……
說出這等冷酷話,無異雷霆之怒。
賈政臉色頹然,再次老淚縱橫,唉聲歎氣道:“我就說,早早拿繩子勒死這孽障,才是正理!”
眾人:“……”
書房中,眾人麵麵相覷,心神驚懼,不知為何,總覺得這一幕有著幾分悚然的滑稽。
賈珩卻勸道:“老爺不必傷懷,玉不琢不成器,寶玉罪不至死,經此番教訓,隻望他真的能有點兒男兒擔當,不要再是好了傷疤忘了疼!這次……老爺不打真是不行了。”
這次他需得旗幟鮮明的站賈政,而且要打得明白,不能不教而誅。
否則,賈政這頓毒打的教育意義就廢了。
寶玉不久之後,勢必故態複萌,王夫人也不會吃一塹長一智。
這話一出,眾人似也品過味來,莫非是在借機教導寶玉?
可又不像,方才明明將話說到那般瘮人……
其實,卻無人知,賈珩還真就是這麼想的。
如是這次打的狠,死就死了,《紅樓夢》一書最大的觀感,就是該死的沒死,不該死的卻死了。
事實上,像寶玉這樣的人,要怎麼樣才能改變呢?
如王夫人臉色雖仍是難看,但因為方才之言的對比,反而心底情緒,奇怪的不是那麼……難受。
可旋即,就覺得這種心思,實是有些羞恥。
她兒子都被打成這樣了……
這人鼓掌叫好,站腳助威,還在一旁訓斥著?
元春凝眸靜靜看向那少年,淚痕尚在臉蛋兒略有幾分憔悴,貝齒緊緊咬著丹唇,唇瓣有些發白,心底也不知是什麼滋味,五味雜陳。
寶釵桃腮生暈,明眸煥彩,看著那少年,心頭忽地閃過八個字,治軍治家,自成章法!
賈政歎了一口氣,看著那少年,同樣百感交集。
賈珩轉頭看向寶玉,喝問道:“縱是你跪下來求太太討了金釧,太太惱火一場,左右打你一頓,還會有這麼一遭兒?”
鳳姐歎道:“是啊,寶兄弟,這多大的事兒,你跑什麼?你若不跑,金釧也不會跳井,也不會鬨這麼一出兒來。”
說著,拉了拉王夫人的胳膊,做了個“祠堂”的口型。
王夫人這會兒反應過來,忙哭道:“彆說是你,彩霞和環哥兒玩鬨,我平時也不大管著,原就是等你們大了,再過去服侍你們兄弟的……你若是好學的,我何至於一氣攆走金釧?她伺候我十多年,她若跳井,我心裡也不安的很。”
薛姨媽這時也開始“上線攬活”,歎道:“好在沒出什麼人命。”
賈珩卻沒打算放過王夫人,冷聲道:“太太,老爺先前其實有一句話沒說錯,寶玉有今日,都是太太慣著,我賈族好好的爺們兒,都讓太太教壞了。”
王夫人被“點名批評”,身形一顫,隻是片刻,就覺這話實是有些耳熟的緊。
賈珩沉聲道:“如不是一而再、再而三的慣著,哪能有今日這般惡習難改,出了事兒,不去管教寶玉,反而將氣撒在一個丫頭身上,你縱是逼死金釧,還有玉釧,銀釧,銅釧,鐵釧……”
賈珩這次索性打開天窗說亮話,將寶玉這口黑鍋,徹底扣在王夫人頭上,當然本就是王夫人的罪過。
王夫人張了張嘴,垂下頭來,卻連話都說不出。
隻要不讓她兒子跪祠堂,她願意忍下這口氣……
隻是在丫鬟中站著的玉釧,臉色微白,目光委屈地看了一眼那少年,她和二爺清清白白,哪裡有著什麼?
賈母聞言,或者說,見王夫人被訓斥,麵色有些窘迫,歎了一口氣,勸道:“珩哥兒,寶玉她娘也不容易,珠哥兒去的早兒,她也是上五十的人了,家裡隻得了這麼一個孽障禍胎,也不好深勸,既是富貴清閒的性子,也不用太逼迫著,再等幾年罷。”
意思是,你給她存著一些體麵罷。
事實上,隨著前日王子騰來低聲下氣的認輸服軟,賈珩現在以寶玉之事訓斥王夫人,毫無壓力。
甚至,如果不是給賈政還有元春留著一些臉麵,都能說出“誤我子弟,讓王家過來領人”的話來,當然這就有些簡單粗暴,手尾太多,也沒有必要。
不過,如是禍及全族之事,能逼迫王夫人自殺!
在宗族社會,不乏一些,為了保全家族,各種以大義名分壓迫族人為宗族犧牲,儼然一副“我就是大局”的模樣。
嗯,當然這是反派嘴臉。
賈珩點了點頭道:“老太太說的是,若寶玉為缸中一米蟲,那也沒什麼可說的,從今個兒開始,老爺和我也不用管著他了,隻管玩他的去罷!參禪悟道也好,尋花問柳也罷,且隨他去!老爺在孫兒輩總有蘭哥兒可為依靠,兒子輩兒還有環哥兒,將來一文一武,可為顯宦武勳,榮國一脈,欣榮不絕,我也算全了寧榮二支百年棠棣之情,不負小宗成大宗奉祀祖先之意!”
民國之時,有些富二代不成器,一些家族故意讓其染上鴉片,不使瞎折騰去創業。
後世,富一代一聽兒子買跑車玩女人,不惱反喜,就怕兒子腦子不夠瞎創業,憑實力敗掉家產。
而賈珩之言,既是煌煌大道,也是語重心長。
他為寧國之長,從先祖而言,寧榮互助,兄友弟恭,已達百年之久,甚至可為後世佳話。
他現在所主導的寧國勢大,扶持榮國一脈,全榮寧先祖棠棣之情,恰恰也解釋了在寶玉一事上,他的一些動機。
我不忍見榮國一脈沒落!
此言一出,賈母麵色變幻,長長歎了一口氣,不知如何說。
因為賈珩有今日地位權勢,和賈府的關係真的不大,但其反過來幫著榮府多少?人心裡,都有杆秤。
所以,當初如果不是辭爵,那就是另外一番光景。
然而,賈珩決然之語一出,王夫人卻臉色一白,心頭生出一股巨大的恐慌,這是一種比方才得了訓斥,都覺得受不住的恐慌。
毫無來由,可就是如潮水一般淹沒了王夫人,幾乎令其不能呼吸。
事實上,就是隨著賈珩地位漸高,王夫人心態沒有即時調整過來,再加上過往齟齬,有著一種複雜矛盾的心理。
說白了,心底潛意識想蹭光兒,還想站著把光兒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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