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國府,榮禧堂。
隨著內緝事廠的廠衛押解著賈赦、賈璉父子二人出了正廳,庭院中風雨愈發密集,而屋簷下的雨水也如斷線珍珠般吹落,落在石階上,發出清冷之音。
作為賈赦正妻的邢夫人,呆立在廊簷下,王善保家的攙扶之下,才得勉強支撐,眺望著賈赦。
如說有多少夫妻感情,也不儘然,更多的是迷茫、不知所措的。
如賈赦和賈璉有事,她下半輩子又該尋誰為依靠?
至於王夫人,麵無表情,目光淡漠地望著外間緊鎖庭院的雨霧,心頭五味陳雜。
薛姨媽看著那擲地有聲的少年,再轉眸看向愁容滿麵的賈母,也不知為何,原本因為自家兒子薛蟠一事,殘留在心底的怨氣竟徹底散去了。
驟然醒覺,這種心態實有幸災樂禍之嫌,薛姨媽眼眸左右轉了轉,連忙微微低下頭,唯恐被人發現。
賈母這會子,已是臉色蒼白,緊緊閉上眼眸,心頭誠悲慟到極致,不僅僅是賈赦父子,還有那隱隱的“除爵”之憂。
好在這位送走過公公、父母、丈夫的榮國老夫人,對失親之痛的承受閾值,決然不會太低。
故而,過濾掉一些瑣碎情緒,直指本質,更多是一種對榮國爵位將失的愁悶。
鴛鴦、李紈在一旁攙扶著賈母,臉上雖帶著悲戚之色,但若留心去看,似乎多是浮於表麵。
二人對賈赦身遭牢獄之災,顯然沒有什麼同理心可言。
鳳姐在平兒的攙扶下,那張平日裡豔光動人的瓜子臉,慘白而無一絲血色,因為淚痕滿麵,愈添幾分憔悴、柔弱,柳梢眉間寸寸飛揚的強悍意氣,同樣消失不見。
戴權吩咐著人將賈赦父子叉出去,轉頭看向賈珩。
賈珩道:“公公,賈赦父子雖惡跡斑斑,但事關榮國體麵,如不用刑,還是儘量不用刑罷。”
當然這話更多是說給賈母以及一眾女眷去聽。
方才他一番“冷酷”之言,也需得一些無傷大雅的溫和來衝淡一下。
果然,賈母在一旁聽聞此言,心頭不由再次生出希望來,將一雙蒼老目光投向那少年,低沉的聲音似乎見著懇求:“珩哥兒……”
“賈子鈺放心,待訊問過細情,彙總供詞、卷宗,呈遞聖上,再行處置,如二人不以身抗法,欺瞞聖上,咱家也不會妄動刑訊手段。”戴權道。
哪怕已經掌控了賈赦、賈璉走私的線索,但論罪一位勳貴,而且還是榮國之後,不可能不經刑名斷讞,而行誅戮之罰。
賈珩想了想,低聲道:“那樁機密事宜,明日,我親往內緝事廠衙門,與戴公公一同會商、籌謀。”
戴權笑了笑,道:“那倒不必勞動大駕,子鈺明日不是入值軍機處?諸般細情,當著聖上之麵,一並道明即可。”
“此議也可。”賈珩點了點頭,拱了拱手道:“那就有勞戴公公。”
“好說,好說。”戴權低聲說著。
而後,賈珩與曲朗一同送著戴權及一眾廠衛,撐開一隻隻雨傘,撥開漫天飛卷的雨幕。
賈珩一離榮慶堂,賈母再也按捺不住,蒼老目光淒楚地看向賈政,急聲道:“政兒,你兄長之案,聖上究竟會怎麼處置?”
賈政儒雅麵容上愁雲密布,長長歎了一口氣,道:“母親,事到如今,兄長隻怕……凶多吉少了。”
還能如何處置?正值京察關口,眾目睽睽,能保住一條命都不容易。
賈母麵色微變,急聲道:“璉兒呢?”
再是心憂爵位,也不好開口說,榮國爵位怎麼辦?
隻是借問著賈璉的安危,旁敲側擊。
事實上,從來沒有以待罪之身,而繼承爵位者。
鳳姐也轉眸看向賈政,一顆心同樣提到了嗓子眼兒。
賈政搖了搖頭,目中不無耽憂,眺望著庭院內的輕風細雨,失距的目光落在前院牌樓那濕漉漉的屋脊上,喃喃道:“此事,我也不知,希望無性命之憂罷。”
鳳姐心頭一顫,重又閉上眼眸,兩行清淚自丹鳳眼中流淌而下,一旁的平兒連忙拿過手帕,遞將過去。
賈母急道:“等珩哥兒回來,需得問問他怎麼辦才是,他現在正得聖眷,看能不能求個恩典下來。”
賈赦方才之言,雖然顯得不合時宜,但落在賈母耳中,也是聽了進去,為之起心動念。
“母親,聽戴內相說,兄長走私一案,朝會上差點兒牽涉到子鈺,再讓他入宮求得恩典,隻怕連他自己都要牽連上了。”賈政眉頭緊皺,低聲說著,雖未明言不可,但也試圖打消著賈母的想法。
賈母張了張嘴,終究歎了一口氣。
她如何不知,方才她見珩哥兒的態度,似十分堅決,顯然是不想再管著了。
也是,璉兒他老子,前段時日因政兒官職……
嗯?
想起官職,賈母猛然反應過來,心頭生出一股恐慌,現在的榮國府,豈不是什麼都沒有了?
這“後知後覺”似的發現,猶如細思極恐的驚懼,幾乎如潮水一般淹沒了賈母,鼻頭一酸,哭道:“我這是造了什麼孽啊!”
李紈、薛姨媽、鴛鴦等人,見賈母這般,都來勸解。
而伴隨著環佩叮當之聲響起,陣陣縈繞衣帶的馥鬱香氣,盈於室內。
釵黛、元春、探春、迎春、邢岫煙,領著一眾丫鬟,相繼挑簾進入榮慶堂中,過來勸著賈母。
但無一人知賈母心底最深層次的隱憂,話當然也說不到心坎裡去,如何得勸?
直到過了一會兒,伴隨著林之孝家的在外麵喊著,“珩大爺回來了。”
賈母方收了眼淚,擦了擦淚痕,凝眸望去,卻見著一個身形挺拔的少年,神情施施然,邁入榮禧堂。
“珩哥兒。”賈母連忙上前,低聲問道。
元春、迎春、探春、湘雲、釵黛,都看向那麵容冷沉的少年。
不等賈母出言,賈珩道:“老太太如為著這二父子求情,大可不必!如今二人勾結邊將,走私販私一案,已為滿朝文武側目以視,彆說是我,就是聖上也不好包庇縱容,姑息養奸,否則,大漢煌煌律法,何存以世?如果賈赦但凡為族裡顧慮著一絲一毫,就該自裁一謝君恩,以免禍延宗族,辱沒祖先顏麵!”
賈母聞言,麵色倏變,心頭震怖,一句話都說不出。
自裁……
邢夫人,王夫人無不心頭巨震,不知為何,見著那眉眼含煞的少年,後背忽然浮起一層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