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儺師這會兒頭上還一頭的細汗,滲在皺紋裡反射著月光。
他探頭看了趴在山岩上的陳星瑜一眼“我早就跟你說了,這孩子記憶奇好,隻看過一遍的圖譜就能複刻,念晴說,他昨日就把天梯崖的一草一木記下來了,昨晚為了救我,黑燈瞎火地去爬後山,也應付裕如我看他,比起當年的玉龍,怕是還要有天賦。”
他說著,目光掃向曲連吉。
月光之下,曲連吉的眉毛已經皺成了疙瘩“有天賦又如何,你看看看他現在,連下個崖都困難。你以為我讓他們看就是白看的嗎玉龍當年也是,著急忙慌地就要上崖,還不是你那寶貝徒弟給攛掇的後來怎麼樣玉龍跟著念晴上仙宮,還不是一樣沒回來”
他的聲音略微大了些“秦老頭,玉龍就是被你徒弟迷了心,才會有去無回”
曲連吉的聲音驚動了幾隻歇在一旁的烏鴉,一陣翅膀蒲扇的聲音騰空而起,直直衝向崖上的陳星瑜。
山裡的烏鴉有點凶,又是突然被驚動,向上竄的勢頭極猛,瞬間已飛到了陳星瑜腳下。
像是才看見上方有障礙似的,那群鳥兒垂直向上幾乎已擦上了陳星瑜的腳底,才呼啦啦繞著他繼續向上,翅膀直直撲在他的身上。
“糟了”曲連吉猛然從大石後轉了出來。
帽簷下的那一段最是難爬,曲連吉的大徒弟其實早就可以爬到帽簷部分,就是因為最後的三分之一,崖壁上的落腳點特彆細小,大徒弟每次爬到引路幡的位置,都會努力去記上麵那一截的崖麵情況,卻總是沒有自信能記得清楚。
果然,陳星瑜被那群鳥兒一擾,剛剛伸出的手臂立刻被帶歪了位置,整個身體偏離了重心,不由自主地搖晃起來。
“老曲,快救人”秦安平也急了,獨腳跳了兩步,恨不得飛奔上去把人接下來。
“救個屁救”曲連吉急得罵娘,“就算老子現在往上爬也拉不住他,唯一的辦法是扣住他左邊的一個凹點,但現在天這麼黑看都看不見”
秦安平急得一頭汗,拚命睜著昏花的老眼往上看,嘴裡絮絮叨叨“儺神保佑,這孩子可是全村的希望,老朽就算折壽也要換他平安”
曲連吉身為攀岩人,眼裡自是非同一般,此刻他懶得去理會老儺師亂人心神的祈禱,隻緊緊盯著陳星瑜的動作,目光看向那個唯一的凹點。
突然,他深深吐出一口氣,打斷了旁邊老儺師的祈禱“好了,隻要他體力夠,應該沒事了。”
閉眼禱告的秦安平連忙朝上看,帽簷崖之下,陳星瑜方才搖搖欲墜的身形已經穩住,稍微歇了一會兒以後,開始繼續向下攀爬。
待到了大師兄引路幡的位置,陳星瑜的動作明顯輕鬆起來,幾乎是
一模一樣地複刻了大師兄的動作,很快就下到了地麵。
腳著地的那一瞬間,他的雙腿不由得一軟,就算是記下了崖壁上所有的細節,剛入門兩天的弟子,在體力上是遠遠不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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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沒等他喘過氣來,一陣狂風暴雨似的擊打就劈頭蓋臉就砸了過來。
陳星瑜忙用雙臂護著頭,向後踉蹌了幾步。
可擊打依然沒有停歇,如影隨形地跟上來,白楊細枝上的葉片被拍得亂飛。
曲連吉的聲音又急又氣“誰讓你私自上崖的是我說的嗎就你這點小細胳膊小細腿,還敢去爬帽簷崖,心裡有沒有點數”
他越罵越氣,手中的狠勁又多了幾分,兩指粗細的白楊樹枝在少年胳膊上抽出一道道血痕。
“老曲”秦安平從大石後跛著腳跳出來,拿手裡的拐杖去攔他,“行了行了,打傷了上不得崖”
“就是欠管教才會這麼胡天胡地的,今天要是一個不小心,就直接躺對麵去了”
見秦安平跛著腳還要來搶他的樹枝,曲連吉眼睛一瞪,又狠狠抽了陳星瑜兩下“我他媽容易嗎我,大半夜的被你們這對師徒給氣的”
他一把摔下手裡的白楊細枝,衝著秦安平吼“把你徒弟領回去,這麼大膽的徒弟我可不敢收”
說完一跺腳,氣勢洶洶地回去了。
陳星瑜被他劈頭蓋臉一頓打,腿又軟得完全站不住,隻好一屁股坐在地上抱著頭。
這會兒腳步聲走遠,他才悄悄從手臂裡露出臉來。
緊接著,一隻手又朝他頭上拍了下來“嚇死我了,我以為你師姐已經是個麻煩精了,你居然比她還要麻煩”
陳星瑜放下了手臂,抬眼看向秦安平。
銀白的月光下,這一老一少一高一矮,就這麼默默地對視著。
過了好一會兒,兩人同時笑了出來。
老儺師手指還點在徒弟的腦門上“笨蛋,讓你偷個師都偷不著,居然被趕回來,真丟人”
徒弟則坐在地上耍無賴“明明是師父把我丟來的,我現在無家可歸了,您要收留我”
“收留什麼收留給我回曲家跪著,讓曲師父重新把你收回去”
“我不,曲師父今晚封了崖,我要回你家去”
陳星瑜站起來跺跺腳,拿過秦安平的拐杖,直接丟在大石旁“這個您明天用不上,明兒晚上我再給您撿回去。”
說完他不由分說把老人背了起來“我說您也是的,這麼晚了跑這麼遠乾什麼還嫌自己的腳傷不夠重”
“我是為了誰還不是你這個不肖的徒弟,”老儺師拍拍他的肩,“誰讓你今天白天打瞌睡,連師父說不許你們回去吃飯都沒聽到”
陳星瑜腳下一頓“您腳都傷成這樣了,還能知道曲師父說了什麼”
接著他醒悟道“您該不會是”
昨夜裡黑霧中血紅的眼睛又在腦海中閃現,陳星瑜忍不住
打了個寒戰。
沉默的瞬間,秦安平立刻發覺了徒弟的不對勁,表情凝重下來,沉聲問“怎麼了”
接著,老儺師醒悟過來“昨天,是你用土地麵具找的我你當時看見了什麼”
陳星瑜猶豫半晌,還是坦白道“黑霧,還有黑霧裡的紅色眼睛。”
“胡鬨”老儺師一巴掌拍了下來,“你怎麼不早點告訴我”
陳星瑜不敢說話,背著老儺師慢慢往回走。
秦安平沉默了好一會兒,才低低地說道“毗仙村,雖然就在仙宮下頭,但這麼多年,真正上過仙宮的沒有幾個。”
“攀岩人是最有機會接近天宮的,但如果攀岩人自己上去,到了仙宮附近,便會遇到你說的黑霧,無法前進。這種霧,需要蠱師做出的一道破幻蠱,才能驅散。”
“那儺師呢”
“黑霧狡猾凶狠,存心隱藏蹤跡時蠱師和攀岩師都是看不出來的,儺師通靈,神通附身時黑霧也奈何不得。所以唯一能帶領攀岩人和蠱師到達天宮,並用破幻蠱將黑霧驅散的,隻有儺師。”
陳星瑜點了點頭,腦中卻浮現出那晚在祖祠崖,最終侵入晶體小室的黑霧。
緊接著,昨晚那驚鴻一瞥,被黑霧環繞的仙人麵孔又出現在他麵前。
那麼鮮明,那麼親切,那麼
心中似乎有一種衝動,想要撲到他身邊去,告訴他,他一定會救他出來。
這種情感如此強烈,連呼吸和心跳都按捺不住地加快,身體裡更是騰起一股燥熱。
讓他直想現在就轉身回到崖邊,立時便攀上天梯崖去。
“怎麼回事”敏感的老儺師發現了徒弟的異常,抓了把他的肩膀,從陳星瑜身後溜下來,扯著他看向自己。
此刻的小徒弟,呼吸急促,心跳如同擂鼓,目光中竟有著極度的狂熱。
老儺師心知要遭,顫顫巍巍從懷中掏出一張符紙,啪地一聲拍在他的額頭上,低喝道“靜心”
這一掌如當頭棒喝,將陳星瑜從迷茫中驚醒。
強烈的心悸依然能控製著他的神經,陳星瑜隻覺得一陣惡心用上咽喉,不由得雙腿一軟跪在了地上,乾嘔不止。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抬起眼淚汪汪的眼睛,低聲道“謝謝師傅。”
秦安平重重歎了口氣“命,這都是命”
他拍了拍陳星瑜的肩膀“這幾天就彆去攀岩了,在那邊你也學不到什麼,就留下來給我幫幫忙吧。”
一老一少又花了好些功夫才回到秦家,天井裡靜悄悄的,木念晴的房門緊緊鎖著,卻能聽到內裡傳來的陣陣咳嗽。
“師姐她”
老儺師歎了口氣“你師姐,當年和曲連吉的徒弟張玉龍,還有蠱師連鳳遷,一起上了天梯崖。”
“當時,他們三人,是毗仙村三家年輕人裡最強的。村裡人都以為,這一次他們一定能上到仙宮,見到仙人。他們上崖那天,全村的人都站在天梯崖下,一隻目送著他們三人爬上帽簷崖,又看著他們消失在仙宮下的雲海之中。”
老人坐在他慣常刻麵具的位置上,月光照亮了他臉上深刻的皺紋。
“但一天後,張玉龍落崖身死,連鳳遷不知所蹤,下來的隻有念晴,卻立刻遠走他鄉,到了今年,才帶著一身傷病回來。”
“這麼些年,她並沒有告訴任何人,當年遭遇了什麼。她回來以後我也問過,她說什麼都不記得了。”
“村裡有傳言,猜測三人在覲見仙人的時候起了嫌隙,念晴使了手段,殺了攀岩師和蠱師,獨自搶得覲見仙人的機會,但我知道,這不可能。”
老儺師提到往事,麵色蒼白了不少“隻有我和曲連吉知道,念晴當年和玉龍,早有私下的婚約,若不是我們逼她上崖,她可能早就和玉龍私奔離開這裡了,怎麼可能親手殺死愛人,獨占覲見仙人的名額”
他看了眼小徒弟,示意他扶著自己去往主屋,從那個寶貝大箱子的箱底,翻出一副麵具。
這是陳星瑜見過的,最複雜也最神妙的麵具。
不像童子那般鬼靈精怪,也不似土地菩薩那般死板規矩。每根線條都恰到好處,每一處勾轉都生動和諧,線條碰撞之間,呈現出不一般的威嚴與寬讓,卻能夠奇異地融合在一起。
“儺神伏羲”
“對,”老人麵沉如水,“等找到機會,我要給念晴唱一堂解結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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