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北王府所在的巨城,北接朔漠,南連中原,乃是九邊重鎮裡最繁華的一座。城牆是用燕雲山脈的青石砌就,高逾三丈,牆頭上的箭樓連綿起伏,像一排沉默的巨獸,各種戰法在城牆上閃爍著特有的光澤,好像隱而不發的天災。
城裡的街道縱橫交錯,最寬的朱雀大街能容得下八匹馬拉的車並排駛過,青石板路被車輪碾出深深的轍痕,又被無數雙腳打磨得油光鋥亮。
這日恰逢三六九的大集,朱雀大街上更是人頭攢動。賣糖畫的老漢支著銅鍋,熬得金黃的糖稀在青石板上畫出騰雲駕霧的龍;挑著擔子的貨郎搖著撥浪鼓,竹筐裡的絨花隨著腳步輕輕晃動,引得穿紅著綠的丫鬟們駐足;說書先生在茶棚裡拍著醒木,唾沫橫飛地講著“鎮北王單騎闖妖營”的故事,周圍聽客的叫好聲能掀翻棚頂。
司馬錦繡坐在臨街的“聚福樓”二樓雅間,指尖輕輕劃過高腳窗的木棱。窗外的喧囂像潮水般湧進來,混著糖炒栗子的甜香、胡餅的芝麻香、還有遠處酒肆飄來的米酒醇氣,讓她緊繃了幾日的心弦漸漸鬆了些。她今日穿了件石青色的素麵杭綢襖裙,領口袖邊繡著幾枝暗紋蘭草,頭上隻簪了支珍珠流蘇,比起那日的月白紗裙,多了幾分沉靜,少了些刻意。
“姐姐倒是會選地方,”十皇子司馬明軒端起茶杯,笑著抿了一口,“這聚福樓的臨窗雅間,聽說尋常人想訂都訂不到。”他今年剛滿十六,眉眼間還帶著少年人的青澀,穿了件寶藍色的錦袍,腰間係著玉帶,隻是袍子的下擺沾了些塵土,顯然是一路從皇城根下的府邸趕過來的。
司馬錦繡笑了笑,拿起桌上的核桃酥遞給他:“嘗嘗?這是聚福樓的招牌,用的是西域的核桃,磨得極細。”她看著弟弟,心裡泛起一陣暖意。在宮裡時,十皇子的生母位份低微,時常被其他皇子欺負,是她這個姐姐時常護著他,姐弟倆雖非一母同胞,情誼卻比許多親手足還要深厚。
司馬明軒接過核桃酥,咬了一口,酥皮簌簌地掉在碟子裡:“還是姐姐疼我。不像宮裡那些人,見了我就躲,生怕沾了晦氣。”他說著,眉頭皺了起來,“對了姐姐,你嫁入王府這半年,柳林他……沒欺負你吧?”
司馬錦繡握著茶杯的手指緊了緊,杯壁的溫熱透過指尖傳來,卻暖不了心底那點發沉的地方。她想起柳林書房裡的黑影,想起青丘村那些被刻意安排的“祥和”,還有寒山寺洞裡那些淌血的妖……可這些話,她不能對十皇子說。
“柳林哥哥待我很好,”她垂下眼簾,聲音輕輕的,“他性子是冷了些,可對北境的百姓是真的上心。前幾日我身子不適,他還特意讓人從寒山寺請了高僧來祈福呢。”
司馬明軒“嗤”了一聲,將手裡的核桃酥往碟子裡一放:“姐姐就彆替他說好話了。京城裡誰不知道,柳林在北境私養妖族,手段狠戾得很。前幾日七哥還說,他親眼看到柳林的親衛拖著幾個渾身是血的妖物往王府裡帶,那妖物的慘叫聲,隔著三條街都能聽見。”
他往前湊了湊,壓低聲音:“姐姐,你是金枝玉葉,何必在這種人身邊受委屈?不如跟我回京城去,父皇定會護著你的。”
窗外恰好有個耍猴的藝人經過,銅鑼“哐當”一響,引得雅間裡的姐弟倆都朝窗外看了一眼。那猴子穿著紅色的小襖,在主人的指揮下翻著跟頭,逗得周圍的孩童拍手大笑。可司馬錦繡看著那猴子眼裡的怯懦,忽然想起寒山寺洞裡那個斷了尾巴的狐女——同樣是被人拿捏在掌心,隻不過一個供人取樂,一個……
她收回目光,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水的熱氣模糊了她的眉眼:“十弟,你年紀還小,很多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
“我年紀小?”司馬明軒不服氣地梗起脖子,“我知道柳林手裡有兵權,父皇都要讓他三分。可他再厲害,也不能委屈了我姐姐!”他頓了頓,語氣軟了些,“前幾日三哥還說,柳林在北境招兵買馬,囤積糧草,怕是有不臣之心。姐姐,你可得當心些,彆被他的花言巧語騙了。”
這時店小二端著菜上來,打斷了兩人的對話。一盤油光鋥亮的烤鴨被放在桌子中央,鴨皮烤得金黃酥脆,滴著琥珀色的油汁;旁邊是一碟翡翠般的涼拌菠菜,撒著白芝麻;還有一碗奶白色的鯽魚湯,上麵漂著幾粒鮮紅的枸杞。
“客觀慢用,”店小二笑得滿臉堆肉,“這烤鴨是今早剛宰的填鴨,用果木烤了三個時辰,您嘗嘗這皮,一咬能掉渣!”
司馬錦繡拿起薄餅,用筷子夾了塊鴨皮,蘸了點甜麵醬,又放了根蔥絲,卷起來遞給司馬明軒:“先吃飯,菜要涼了。”
司馬明軒接過卷餅,卻沒吃,隻是看著她:“姐姐,你是不是被他威脅了?要是他敢對你怎麼樣,你就給我遞個信,我和三哥就算拚了命,也會救你出來的。”
司馬錦繡的心像被什麼東西撞了一下,又酸又軟。她知道十皇子是真心疼她,可他哪裡知道,這鎮北王府的水有多深,柳林的心思有多沉。她若是真的按他說的做,恐怕不等三皇子和十皇子動手,自己就先成了柳林棋盤上被棄掉的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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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夾了塊魚肉,細心地挑去刺,放在司馬明軒碗裡:“十弟,柳林不是你想的那種人。他私養妖族,是為了約束他們,不讓他們害人。前幾日他還帶我去了個叫青丘村的地方,那裡的妖族都在種地、織布,過得和尋常百姓一樣,見了柳林還會行禮呢。”
“種地織布?”司馬明軒皺著眉,“姐姐你莫不是被他糊弄了?妖就是妖,本性難移!去年洛陽城的血妖之亂,還不是那些妖族乾的好事?柳林說他們安分,你就信了?”
“可寒山寺裡也有被他關起來的妖,”司馬錦繡的聲音低了些,“柳林說,那些是害過人的,不關起來,會有更多百姓遭殃。”她想起那個抱著孩子的婦人,想起老婆婆空洞的眼神,“十弟,這世上的事,不是非黑即白的。”
司馬明軒咬了口卷餅,鴨油順著嘴角流下來,他卻渾然不覺:“姐姐就是太心軟了。柳林是什麼人?當年他在北境打仗,為了贏,連自己的親衛都能當誘餌,這樣的人,怎麼可能真的善待妖族?他不過是想利用那些妖,鞏固自己的勢力罷了!”
他放下手裡的餅,語氣變得急切:“姐姐,你想想,父皇為何讓你嫁過來?不就是想讓你盯著他嗎?你是皇家的公主,不能忘了自己的身份!”
司馬錦繡握著筷子的手停在半空,心裡像被塞進了一團亂麻。皇家的公主……是啊,她從出生起,就注定是父皇手裡的棋子。嫁入鎮北王府,美其名曰“和親”,實則是為了監視柳林。可這半年來,她看到的柳林,有冷硬,有算計,卻也有在寒風裡站在城頭看北境烽火的落寞,有看到百姓流離時眼底的沉鬱。
“我沒有忘,”她低聲道,“可柳林……他對北境是有功勞的。若不是他,朔漠的妖族早就打進中原了。”
“功勞?”司馬明軒冷笑,“他的功勞越大,手裡的兵權越重,對我們皇家的威脅就越大!姐姐,你可彆犯糊塗!”他忽然壓低聲音,“我聽說,柳林最近在和西域的妖族部落來往,好像在密謀什麼。你在王府裡,可得多留意些,若是發現什麼不對勁,立刻告訴我。”
窗外的喧囂似乎更甚了,說書先生講到了高潮處,拍著醒木大喊:“那妖王一掌拍下,鎮北王不退反進,提劍便刺——”周圍的叫好聲震得窗戶都在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