翊唐!
太和五年,九月丙辰,子初。
劍南道,成都府,節度使府衙。
同中殿裡李德裕和李淮深兩人還算輕鬆的氣氛相比,前殿正堂的氛圍卻漸趨嚴肅。
時辰已晚,自暗樁傳來消息後,韋榮、虞藏儉、劉瞻等文官們早已獲準回家歇息。然而牙兵中郎將楊綜由於負責掌管節度使親衛,在節度使還未首肯的情況下,他是不能擅離職守的。因此楊綜已儘職儘責地同牙兵宿衛們立於殿前足足有一個多時辰,然而現在即使是他也明顯有些站不住了。
楊綜身著明光鎧,縛有象征從六品的深綠綬帶,雙手卡在腰間甲帶之上,胸前和背後有著打磨極為光滑的鐵甲片,“見日之光,天下大明,是曰明光”。他往口中塞了兩片浙西產的乾薄荷葉,給自己強打精神,上唇的八字須隨著咀嚼一跳一跳。說來奇怪,守夜楊綜不是沒乾過,但是今夜他總是心中有些不安作祟,難以名狀的緊張感,撓得他心中直癢癢。
他是今歲年初,奉詔抽調北兵以拱衛西川戍防的武卒之一,那也是楊綜人生中首次看到這樣繁花似錦的芙蓉城。
西川彼時被南詔入寇不久,正是用人之時,百廢待興。楊綜後來被節度使看中,便火速升任從六品牙兵中郎將。
楊綜回頭看向燭火通明的前殿正堂,除了掌書記令狐緘還在案前堆積成山的案牘文書前揮毫潑墨、抄錄書籍以外,整間大殿可謂空空如也。銅漏顯示,已經子初一刻了,楊綜慢慢踱回殿內,在離令狐緘不遠的案前坐下。夜還很長,他出神地望著殿外,啃著指甲,抖著右腿,百無聊賴之際,思緒卻隨著回到了闊彆已久的河曲魯州。
魯州地處邊塞,高宗皇帝調露元年,於靈夏南境以降突厥,其地置六胡州,以唐人為州刺史,其中就有魯州,處在靈夏西河曲之地,歸屬朔方藩鎮管轄。多風少雨,兵事不斷。
自楊綜記事起,城中百姓對回紇、吐蕃的相繼圍攻劫掠早已司空見慣。母親生下楊綜後便難產而死,父親據說是不堪征戍,帶著楊綜和尚未弱冠的阿叔做了逃兵,逃往關內,在夏州被朔方軍捉到,全家被流放到了魯州,那時楊綜還是個在繈褓裡的孩子。父親過世的早,阿叔不曾娶妻,將楊綜視若己出。阿叔也爭氣,憑借機緣巧合和作戰勇敢,做到了魯州守軍的隊正,有了微薄的餉銀,算是勉強足夠把楊綜拉扯大。
然而……
楊綜從腰間摸出一塊半掌大小的玉石護符,這也是阿叔死後留給他的唯一物什,據說原本是父親隨身帶著的信物。護符上麵寫滿了歪歪扭扭,楊綜看不懂的符號文字。摸著上麵的溝壑,楊綜不禁苦笑,兩個大活人,如今就變成了這一塊石頭。
楊綜不止一次地問過彆人,這護符上麵書寫的文字究竟何意,不過卻無人知曉,楊綜也不知這塊玉石究竟有何用,但是每每在戰場上殺敵前,卻總會慶幸有這信物在身邊,似是會帶來好運,如今楊綜已經此物不離身了。
令狐緘還在寫著文書,楊綜起身看了眼銅漏,發現他方才發怔的這會兒,才隻過了半刻的工夫,頓覺有些絕望,這晚上還得有多久?
“令狐郎君,”楊綜實在閒得無聊,“閣下是去歲同李節度一同來的西川?”
看麵相年歲剛過弱冠之年的令狐緘也不看他,隻是輕輕“嗯”了一聲,算作回應。他身著淺綠色從八品官袍,頭上的襆頭一絲不苟地束好,下巴上零星綴著些胡須,整個一臉稚氣、遠離世俗的翩翩少年,但是看氣質,卻又像極了官宦世家的子弟。
雖然隻是從八品,比楊綜官低兩級,但是掌書記這個職位,親掌的不單單是帥府文書起草,還掌朝覲、慰問、聘薦、祭祀、祈祝之文及號令、升黜之事,不少高官都是從藩鎮的節度掌書記開始仕途的,因此其位絕不在從六品的牙兵中郎將之下。
“閣下,這抄的是什麼書啊?”
“《安西將門世係表》”
“看著好厚啊,得抄多久?”
“剛開始抄……”
“乾嘛抄這個?”
“緘掌管藏書閣,抄錄古籍是本職之一……”
“閣下,這月俸夠補貼家用否?”
“夠……”
“這麼晚了,閣下經常忙到此時嗎?”
“嗯……”
“閣下……”
令狐緘終於被楊綜這一通不明所以的“叨擾”弄得心煩意亂,索性放下狼毫,翻了個白眼,白淨的臉龐勾起一個略帶尷尬的微笑,麵朝楊綜正經地叉手行了個禮,語聲頗有磁性。
“楊將軍有何想知道的,現在問某便是。”
“這不是過會兒便子正了嗎,”楊綜憨厚地咧嘴笑了,“呆著也是呆著,看閣下年歲應不比楊某小多少,便想同閣下閒聊兩句,也無他意。”
令狐緘本無意閒聊,隻一心想儘快辦完這一日繁瑣的古籍抄錄工作。但是見楊綜眼神誠摯,再加上一身武人氣息,全無在西川官場層見迭出的官腔架子,倒對他有了一絲興趣。方才被楊綜攪擾的煩悶,漸漸消去了三分。
“某生自京兆華原,太和二年的進士,家祖令狐承簡是太原府功曹,家父現任桂州刺史……”
說到這兒,令狐緘不由得頓了頓,輕撫著下巴上冒出的胡須,歎了口氣,神色上反而蒙上了些許黯然,微微看向殿外巡邏的牙兵宿衛,似乎還想補充什麼,卻又欲言又止。
“欸,話說……”楊綜不善察言觀色,反倒接著追問起來“楊某記得山東天平軍節度使好像叫令狐楚,閣下姓氏與其同,不知……是不是有些什麼親緣?”
“噢,那是我阿伯。”
令狐緘話音剛落,楊綜已不由得倒吸一口氣,下巴昂起一個角度,輕挑的眼皮和微張的嘴唇足足滯了一息的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