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輩……便答應薛校書之請,之後校書所述,某絕口不提。”
得到了張翊均的保證,薛濤便淺淺一笑。而令張翊均始料未及的是,薛濤之後的話,卻著實讓他呼吸一滯。
薛濤彆有深意道“先生彼時在李支使府上昏迷不醒,而元賞……則是從支使府,用木輅將先生送來的……”
這看似不經意的一句話,信息量卻屬實巨大。
西川節度支使李植,當朝牛黨宰相李宗閔的從子。私劫暗樁是重罪,李植如此犯險,目的何在?他又為何要讓薛元賞將自己送出?況且,薛元賞身為外州刺史,此刻維州歸降在即,他竟在此時來到了成都府,拜見李植,不得不讓人心生疑竇……
“所以薛校書的意思,便想借翊均之口,將李宗閔從子李植所為告於李德裕,從而在西川拔除牛黨的根基?”張翊均若有所思地說,須臾卻又蹙眉,微微搖頭,“不過……李植樹大根深,僅憑私劫暗樁,空口無憑,恐怕扳不倒他吧……”
“當然,”薛濤微微揚起纖欣的下巴,雙目炯炯,“李植此人譎詭多端,此等小事自然連皮毛都傷不到。但是若是我告於先生,元賞之前……似乎有意無意地向我提到了一份李植起草的針對李節度的供狀,不知是否……可以再添一份籌碼?”
“供狀?!”張翊均登時坐直了身子。
“正是,似乎……同維州歸降有關。不過內中細則,我卻實不知……”
張翊均猛然間的直覺告訴他,似乎圍繞維州歸降,有一場潛藏的危機在緩緩迫近。
“那這如何能成為籌碼?”張翊均更加不解道。
薛濤瞳仁微動,望向彆處,而後略一沉吟,“這便要留待先生自己琢磨了……”
張翊均本還想再問,卻忽地注意到方才充斥整間陽台的夕陽正漸褪去,驚覺自己已在此逗留過久,便連忙欠身,想要告辭,卻為薛濤抬手止住。
薛濤隻是扭頭朝薄紗後抬高了聲音呼喚道“阿憐!”
張翊均望去,方才伺候張翊均的貌美女婢在話音後亦步亦趨地低頭下了樓,朝二人斂衽一禮。
“快去把‘颯玉騅’備好……”
阿憐心領神會地唱了個“喏”便退下樓去。
“‘颯玉騅’是……?”
薛濤淡淡道“先生很快便知。”
“颯玉騅”原來是匹玉白駿馬。
估計是經常刷洗的緣故,“颯玉騅”的毛色光亮照人,肌肉線條清晰又健美,額上的一抹青星斑好似少女的娥皇鈿。即便對馬一竅不通之人,也能一眼看出“颯玉騅”的價格不菲。
張翊均看著這匹高頭大馬,情不自禁地伸手輕拍它的脖頸,確實是匹駿馬,配得上“颯玉騅”這樣的名字。
“‘颯玉騅’是你一直照顧的?”張翊均一邊揉著“颯玉騅”的鬃毛,一邊問向阿憐。
阿憐倒沒有普通女婢的怕生,點了點頭道“我家阿郎向來不愛財物,彼時韋令公還在西川的時候,成都的官們可沒少向阿郎送錢送物,阿郎倒是都一概收下,全部上交給了韋令公……”
張翊均靜靜地聽著,看著阿憐一邊講,一邊熟練地給“颯玉騅”備上雕花銀鞍,動作手法麻利得完全不像是個女子,倒像是個入行數年的馬夫。張翊均大致明白薛濤為何會隻留下她作陪左右。
“……後來韋令公薨逝,人亡政息。來找阿郎送禮的一下子就少了很多。這匹馬是……一故人寄送給阿郎的,當時還是匹小馬駒,取名‘颯玉騅’。”
“颯如風,白似玉。”張翊均邊打量著“颯玉騅”邊不由得道。
“正是……”
阿憐準備停當後,便牽著馬走出廄房。
薛濤已從吟詩樓上下來,立在院中,身披素色道袍的她,此刻在餘暉的籠罩下,遠遠望去,那瘦弱的身影竟有了遲暮之感。
“今日之事,翊均感激不儘!明日定將‘颯玉騅’送還薛校書府上。”
“不必,”薛濤隻是淡淡道“薛濤的意思,是將‘颯玉騅’贈與先生。”
不單單是張翊均,就連阿憐聽到這話也有些吃驚。
“這……為何?”
薛濤輕撫“颯玉騅”言道“我如今的夙願,不過一襲道袍了此餘生。它跟著我,為免委屈了。”薛濤頓了頓,目光遙遙凝在東北方的天空,又接著道“更何況……這也是它原主人的意思。”
颯玉騅像是通了人性,薛濤話音剛落,便將腦袋靠向薛濤的臉龐,用鼻尖輕觸薛濤的麵頰,似在同主人依依惜彆。
張翊均知道難以推辭,便再三拜謝。
然而出得吟詩樓後園,正準備踩蹬上馬時,卻被阿憐連聲製止了。
“差點忘了,先生請等一下……”
說完阿憐便掏出一顆蘋果,遞給了張翊均“‘颯玉騅’也不是尋常馬,不是誰都能騎的,先生得先拿蘋果賄賂她,不然,可能會被這姑娘摔下身來。”
張翊均接過蘋果,噗嗤地笑了,便把蘋果拿在手心,湊到颯玉騅嘴邊。颯玉騅見了,先是用鼻子嗅了嗅張翊均的手腕,又是嗅了嗅他手中的蘋果,算是認可了。而後便張嘴“嘎吱嘎吱”地嚼起蘋果,大快朵頤了起來。
這場景把他們三人都逗笑了,張翊均嘴裡一邊嘀咕著“好姑娘”,一邊拍拍颯玉騅的脖子和後背。“賄賂”儀式告一段落後,張翊均便拜彆薛濤和阿憐,而後縱身上馬,颯玉騅也聽話地挺直了脖子。
張翊均用後腳跟輕輕碰了碰馬肚子,隨後蹄音陣陣,張翊均騎著“颯玉騅”走出了吟詩樓的後院,走進了碧雞坊的前曲,亦是成都府的花煙柳巷。
望著張翊均漸行漸遠的身影,阿憐很是不解地問薛濤道“阿郎,元仆射當年寄送給您的良駒,為何就這樣輕易送給了這個人?”
薛濤聞言長歎,苦笑道“李文饒父子當年對微之頗為照顧,而今微之已沒,我這……也算是投桃報李吧。”
末了,薛濤輕聲呢喃,倒像是在自言自語“時至今日,我也該放下微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