翊唐!
太和五年,九月己未,巳正二刻。
京兆府,長安,勝業坊,李相府。
時辰漸漸將至午時,陽光晴好,府外的長安城依舊熱鬨,府外和坊間的百姓絕對想不到,隻有幾牆之隔的李相府中,正在進行著足以左右帝國朝堂的密謀。
不消李宗閔過多解釋,僅僅從宰相方才的那句話,楊虞卿已經心中了然,為何李植會選擇先將供狀寄給李宗閔,而不是直接以密奏的方式上呈禦覽。這篇看似萬無一失的奏狀,若是不加改動,極有可能會適得其反。去歲天子親自下的決定,這奏狀裡卻將其一一列為了李德裕的罪證,根本就是在打當今天子的臉。
“那看來……這奏狀須大改了?”
楊虞卿深深地呼吸,將奏狀仔細地疊好,遞還給了李宗閔。
“還好,改動不會太多。時間充盈,這類絹紙某府上多的是,李植的字跡也好模仿,某是中書侍郎,到時候讓禮部派個人來把前麵好好改改,畢竟……”李宗閔將奏狀塞回信箋當中,微微探身,小聲道“內容不重要,最重要的是最後的畫押。”
“可是,這樣一來,刪卻謀逆之罪,李德裕恐怕罪不至死,頂多隻是另行貶斥……”
李宗閔眼神略帶批評,深深地看了一眼楊虞卿,“怎麼,師皋看來比損之想除掉他李德裕?”
這話配上李宗閔的語氣和神情,說的楊虞卿眼瞼一跳,眸色閃爍,一時間有些不明,一向對政敵狠毒的李宗閔為何突然這樣說,便連忙道“不不,師皋不過是就此提一句,畢竟這和李植所寫的還是相去甚遠,怕力度不夠。”
像是被楊虞卿慌張的樣子給逗笑了,李宗閔笑著寬慰道“吾知道師皋心裡想的什麼,你放心,若是李德裕被貶,牽涉的朝中之人一樣會被外放,你也做了一年多諫議大夫了,屆時順水推舟,讓吏部給你升一升,乃小事一樁。”
雖然楊虞卿馬上嘴上故作謙遜地表示這並不是他的本意,不過不論是楊虞卿還是李宗閔,都心知肚明,這篇奏狀,稍加修改,上呈禦覽以後,給所有人都是一個升遷的機會,當然親厚李德裕的人恐怕就沒有那麼幸運了。
“依損之看,此事要不要先通告牛思黯牛相公?”
李宗閔端起茶盞,輕輕晃了晃,將裡麵略有些泛涼的末茶一飲而儘,搖了搖頭道“現在交予牛相公不妥,若是準備得太過充分,屆時你唱我和,一切都做得天衣無縫,反而不好,令人起疑。”
這話字麵上說的清晰,內涵卻又隱晦,楊虞卿一時憑自己捉摸不透,便微微點頭,叉手詢問起來。
“損之是怕,聖人懷疑有黨同伐異之嫌?”
“黨同伐異?”李宗閔冷笑一聲,神情上滿是不屑,“黨爭……首先得要兩派勢均力敵,你看看這朝堂,除了那個工部的鄭覃,還有陳夷行,哪裡還有明麵上李黨的影子?南衙一大半都是我們的人,何來黨爭?”
李宗閔又頓了頓,直勾勾地看著楊虞卿的雙眼,聲音明顯壓低了幾分,用食指指節敲了敲茶海,道“某隻是怕,北邊……有所警惕啊。”
楊虞卿當然明白,北邊所指的是什麼。
大唐朝廷製度,自玄宗皇帝開始,分南衙北司,南衙都是朝臣,而北司,則儘是宦官內侍及其所掌控的諸禁軍,尤其以神策軍為最大。自安史之亂以後,神策軍崛起,而掌握神策軍軍權的宦官們,便以此為倚重,開始了大唐長達三朝近六十年的南衙北司之爭。然而自憲宗皇帝駕崩後,北司先後擁立了穆宗皇帝、敬宗皇帝和當今天子,南衙雖然還與北司並稱,實則早就在鬥爭中處在了北司的下風,甚至諸多朝臣都爭相向北司掌權人及其黨羽獻媚行賄。
李宗閔提到的這一點,確實需要警惕,若是北司認為南衙的爭鬥威脅到了自己的地位,那楊虞卿與李宗閔在府裡商討的這一切,便都將是徒勞。
“師皋還有一事不明,望相公解惑,”楊虞卿摸著長髯,見李宗閔默默點頭,便順勢而言“按理來講,李德裕的奏本應用六百裡甚至八百裡加急寄往長安,想是今日也到了,不過為何今日不見大明宮有風聲,反而是李植的信箋先行到了長安呢?”
李宗閔森然一笑,眉宇間充斥著一絲險譎,用手彈了下自己腰間的金魚袋,“六百裡加急,他就真能準時到嗎?”
不消多言,楊虞卿立時胸中了然,忙笑著叉手附和“是啊是啊,路上出了些差錯,耽擱了些時日,也是情有可原嘛。”
劍南道,西川,成都府。
碧雞坊,午初。
在成都府呆到了第三日,張翊均才覺得自己的生活漸趨規律起來,卻又頓覺有些無所事事。雖然李德裕已經下定決心,防患未然,但是那畢竟是西川和長安官場上的博弈,張翊均能相助的地方實在太少。
自拜彆了牧監丞李芳,張翊均閒來無事,便從帥府出來,開始在成都府的大街小巷上閒逛起來。不知不覺間便走到了碧雞坊的前曲,象征午初的陣陣鼓聲隨後從碧雞坊的坊樓方向傳來。
雖說農民百姓與和尚往往都是一日兩餐,所謂“辰饗朝食,申饗哺食”。不過在像長安、成都府這樣的大城市,市民們一日三餐的習慣早已深入人心,一聽午初時分的鼓聲響起,各家餐攤夥計們都紛紛開始了此起彼伏的吆喝。
如果說成都府裡,文殊坊的熱鬨還沾染了一絲文殊院佛寺的光,那麼碧雞坊則是完完全全憑借商人們招攬客人的才能,從而興盛起來的。張翊均上次在碧雞坊時,走得倉促,又時近宵禁,完全沒有來得及享受這坊內的繁華。
閒逛了半刻,不知是店裡夥計攬生意的技術一絕,還是張翊均逛得屬實餓了,竟也不知不覺地在一家湯餅鋪子裡就坐,要了碗素湯餅和半份烤羊肉。
餐攤的位置處在碧雞坊的煙花柳巷之間,車水馬龍。想必即使是黃昏,也會日無暇晷,喧鬨不休。
從張翊均坐的位置抬頭看去,剛好能在東北隅望見高高的吟詩樓。等菜的工夫,看見此刻碧雞坊裡人們的安居樂業,張翊均竟恍惚間有了歲月靜好,太平盛世般的錯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