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間,楊虞卿話音剛落,尚書省議事堂內的群臣滿座都或多或少的點頭稱是,有的甚至起身附議。又才過了半炷香的工夫,朝廷對李德裕的奏疏意見竟又倒向了另一邊,而且似乎已有了定論。
正在李宗閔在坐席上沾沾得意之時,一個不卑不亢的聲音從後傳來。
“楊虞卿陰險小人,該殺!”
眾人紛紛回視,果不其然,說這話的是與李德裕私交甚好的工部侍郎鄭覃。
“維州據高山絕頂,三麵臨江,在戎虜平川之衝,是漢地入兵之路。德宗皇帝貞元中,韋皋欲經略河、湟,須此城為始。萬旅儘銳,急攻數年,雖擒論莽熱而還,城堅卒不可克,今其副使率眾歸降,豈有不據之理?諸公隻因李相公環視一番,竟紛紛改口,不知我這大唐朝廷,誰人如此權勢熏天?”
這最後一句話激得李宗閔咬牙切齒。
由於鄭覃素來熟知古文典籍,當今天子又嗜愛讀書,便於兩年前讓他擔任了翰林侍講學士,整日時常讓其於翰林學士院相伴左右,講經弄典。而鄭覃也沒少借此機會在天子麵前駁斥李宗閔散布的針對李德裕的謠言。
李宗閔知道,針對奏疏的辯論隻是個楔子。
從李宗閔暗示楊嗣複的那一刻起,辯論的重點便不再是李德裕的奏疏了,而是黨爭的延續,矛頭早晚都會對準自己。鄭覃率先發難,便是朝堂交鋒的開始。議事堂內,天子在看李宗閔,宦官在看李宗閔,群臣左右都在看李宗閔。鄭覃的一句話,已將李宗閔推向風口浪尖,身為宰相,他不能再沉默不語了。
“鄭侍郎,你莫要因諸公同你政見稍左,便妄加臆測,”李宗閔早就看不慣鄭覃能夠仗著才學經常接近天子,眼中滿是蔑視,反唇相譏道“反倒是鄭公,素來與李德裕交好,此番在場諸公不過是各抒己見,聖駕在此,你稍見不利於李德裕,竟跳出來胡言亂語,不知是不是早已在外勾連藩鎮節帥,意欲結黨營私,圖謀不軌呢?”
李宗閔說完,又正眼望向天子,肅容拱手,收回了方才氣勢上的咄咄逼人,補充起來“陛下命諸公在此商議,非爭辯聒噪吵鬨也,鄭侍郎適才所言……”
“李相公如此激動,不知是否被鄭侍郎說中了什麼?”
不及李宗閔說完,右側前排坐席上,吏部郎中、翰林學士陳夷行主動站起來打斷宰相的話,為鄭覃擋槍,而後麵朝天子,極為恭敬地拱手施禮。
“臣以為,悉怛謀領軍歸降,乃是心向王化,無可厚非,此乃戎寇亡國之象,說明其邊地鎮將,早已離心離德。此乃大好機遇,應趁西戎將兵集結未穩,迅速出兵,直搗黃龍,儘複西川失地,以全韋皋夙願。為來日光複河湟,進取隴右,成陛下不世之功,營造良機!”
這段話的最後屬實令人心潮澎湃。陳夷行言語末了,還微微一笑,看了眼天子的神情,發現天子果然似有了一絲動心。
而這點顯然不光隻有陳夷行注意到了,鑒貌辨色滴水不漏的李宗閔,此刻心中也慌了起來。陳夷行最後那句話誘惑力太大,開疆拓土,成不世之功,實在是每位為人君者夢寐以求的,更何況當今天子從即位以來便勵精圖治,常讀《貞觀政要》,勤勉政事。李宗閔微俯著身子,手持笏板,不覺間額頭已凝滿了汗珠,正絞儘腦汁想著如何反擊。
“紙上談兵,誰人不會?”
從一開始便一言未發的宰相牛思黯,終於開口了。
隻見牛思黯緩緩起身,朝天子敬重地施禮,看也不看陳夷行,一字一頓地麵朝天子拱手道“臣以為,這兵不僅斷不可出,此維州,也應一並歸還戎寇!”
此話一出,滿座嘩然。
“哦?”天子眉毛一挑,手扶禦座,身子向前微傾,牛思黯的這話顯然引起了天子的興趣,“牛相公何出此言?”
“天子……當垂拱萬方,保境安民!”牛思黯又一拱手,麵朝天子,侃侃而談,語氣中滿是自信“吐蕃之境,四麵萬裡,失一維州,何損其勢?況長慶年間,兩國修好,約罷戍兵。今取維州,乃棄盟毀約!中國禦戎,守信為上。西戎若遣將來責為何失信?而後發兵百萬,長驅直入,陳兵平涼,兵臨長安……”
牛思黯頓了頓,又看向身後的陳夷行、鄭覃等朝中李德裕親近之人,帶著頗有嘲諷的語氣接著說道“……此時西南數千裡外,得一百個維州,又有何用?得不償失,有害無利。匹夫尚且不為,況天子乎?”
“……再說,此維州,及西山諸州,不過邊境之地幾座荒山,正如雞肋,食之無味,得之無益,還讓陛下失信於戎狄,豈有此理?”
天子靜靜地聽完牛思黯的這一番巧言辯駁,默然良久,神色變化頗為微妙,議事堂裡鴉雀無聲。
“李相公的意思呢?”
李宗閔實在沒有想到牛思黯竟能說得如此精彩,準確抓住失信這一點,據理相爭。見天子問話,李宗閔難掩心中的興奮,連忙拱手附和“臣以為,牛相公正道出了臣心中所想,所言極是!維州羌人甚多,本非中國所有,失之並無大礙。倒是失信於蕃虜,致關中大亂,河北難製,才是腹心之患啊!”
天子靜靜地聽完,手撫頜須,龍眉微蹙,沉吟半晌不言。末了,又默默地將目光望向群臣,似在掃視議事堂。
然而李宗閔卻敏銳地注意到,天子的目光似乎在後排的某一人身上凝有一息的工夫。
李宗閔正欲回首看去之時,天子已經解顏,道出了決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