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翊均的名字他早有耳聞年紀輕輕便得節帥信任;潛藏維州為暗樁期年;甚至據說是其一人之力促成維州歸降。
李植暗歎世事難料,隻恨當初沒有聽威遠軍段靈的話,將此人劫至支使府的時候便應當先下手為強,即時絞殺。
殿外牙兵們不由分說,很快給李植套上了枷鎖,徑直帶出府門,關入牙城牢獄,等候後續發落。
監軍使王踐言在自己坐席上,唇角淺笑,西川這樣看起來,是局勢已定。兵家崇尚擒賊先擒王,黨爭亦然。不禁心中感歎李德裕行事的乾淨利索,李植是西川的牛黨之首,李德裕此番緊急召集僚佐,事出突然,巧妙地避免了平日其他牛黨對李植的相援。李植負罪,其餘牛黨便不成氣候,為了自保,自然會徹底歸為李德裕門下,西川黨爭由此而解。
王踐言心中嘖嘖讚歎的同時,卻又將目光投向了站立在李德裕身側的那個布衣,不由得心生興趣。記得是叫張翊均吧,此人說到底是一介布衣,卻看起來頗得李德裕重用信任。雖不明細節,但是想必今日讓李植認罪,若無此人在幕後,恐難做成。
王踐言想著既然大局已定,不如正好賣個順水人情給李德裕,於己有利無害,便起身朝李德裕微施一禮,擺出憤恨的神情,揚聲道“想不到李植竟然行如此不義且大逆不道之事……李節度倘若憂慮朝中高位者乾預包庇,咱家可即刻上書內侍省,直接交由聖人禦覽此事,定將李植狠狠地問罪!”
李德裕正欲回禮,眼角驀地瞥見一旁的張翊均似在朝自己微微搖頭,他頓時意識到這是一個頗有陷阱的提議。
倘若真的直接通過內侍省將此事上報天子,雖然西川肅清近在咫尺,然而朝中當權的仍是牛黨,若是對此稍加曲解,散布謠言,此事便可變成向天下人宣告李德裕已然投靠了北司,屆時無數不齒於閹黨權威的士族會如何想,可想而知。
“多謝王監軍好意,”李德裕叉手答謝道“李植所為固然難恕,不過……我唐自有律法,朝中人犯當由三司會審,藩鎮人犯也應經法曹對簿。文饒自信,李植定能有公正的處置……”
聽到這暗含拒意的回答,王踐言隻是叉手扯出個微笑,心中訕訕,俄頃便領著監軍使院的隨從們就此告辭了。
送走了監軍使後,李淮深恐居人後,連忙走到李德裕跟前,拱手施禮,長揖一拜,朗聲道“華源心知李公不喜恭維,而今華源不得不說,某未曾想過您不光才思冠絕蜀中,破案竟也能明察秋毫,迅疾如風……華源在此,恭賀李公!如今李植服罪,西川便無人掣肘,屬實可喜可賀啊!”
李德裕卻隻是麵上笑笑。他心裡清楚,他隻不過是做了個順水推舟的作用罷了,而最為重要的物證,是由張翊均尋得;最終擊垮李植的人證,則是依靠漢州刺史薛元賞。但是在場諸公也心知,如何將這所有的線索證據串接起來,又巧妙地孤立李植,不讓其黨羽同黨相援,屬實是非李德裕所不能為的。
李植的入獄,著實讓帥府充斥著許久未曾感受到的輕鬆的氣氛,平日裡為西川牛黨所打壓攻訐過的僚佐,也紛紛覺得出了口惡氣。
薛元賞表情輕鬆地向大家開玩笑道“現在隻需靜候朝廷敕書下達,屆時李公遣軍燒十三橋,直搗蕃虜腹心,除我大唐心腹之患,成不世之功了。”
虞侯韋榮更是打趣道“是不是到時候論功行賞,在場諸公全都有份啊?”惹得眾人哈哈大笑。
不過在笑聲中,一旁的張翊均卻注意到,李德裕麵色雖帶淺笑,卻似在其中掩藏著一絲凝重。時辰已晚,眾人寒暄了良晌,便紛紛朝李德裕施禮,退出前殿,回家歇息去了。
子正。
殿外宿衛開始像往常一樣巡邏起來。殿內燭火通明,卻隻照出李德裕和張翊均兩人的影子,與方才熱鬨的氛圍相比,登時顯得有些空曠。
沿著閣道,李德裕同張翊均並肩慢慢往後殿及幕僚居所的方向踱步。兩人無言良久,最終張翊均忍不住問李德裕道“如今李植負罪入獄,為何李公神情卻似心有所慮?”
李德裕噙著苦笑,長歎一口氣,走到閣道一邊,仰頭望著雲層密布的夜空,負手長歎道“令狐緘在我任義成節度使時候便隻身投入我幕府,他雖然家族是牛黨,卻一心一意,忠心耿耿……而今卻纏著裹屍布,躺在冰冷的殮房中。況且……誰能想到,方才諸公的歡笑,竟隻同令狐緘身死相隔了不過幾個時辰呢?”
李德裕說完,隻覺內心又蒙上了一層悲涼之感。所有人心中所想,所求,無非便是自己的官運亨通,前程似錦,若是他人之死能讓這條為官之道更加平步青雲,那自是來者不拒。
“我問你……”李德裕停下腳步,望著張翊均,道出自己心中懸有良晌的疑問“你前夜便已知道令狐緘要於延寧樓飲鴆?”
張翊均垂眼望著閣道的雕花圍欄,少頃又抬眼同李德裕相視,誠言道“翊均知道……”
“那你彼時為何不阻止他?又為何對某隻字未提?”
“令狐緘……意已決,他的宿命……並不掌握在翊均手中,”張翊均神色肅穆,“況且……他用自己一死,換來成都牛黨作鳥獸散,西川黨爭自解,不值嗎?”
李德裕有些震驚地看著張翊均,他沒有想到,張翊均雖然算不上同令狐緘很熟,但是也有同僚之誼,竟能說出這種冷血的話語來。
“人命在你看來,難道都是可以交換的籌碼嗎?”
張翊均垂手恭立,目光炯炯地看著節度使,即使是身著布衣,他看起來此刻的氣質遠遠不輸身穿精致紫袍的李德裕,輕輕吟道“‘憶昔開元全盛時,小邑猶藏萬家室。’……翊均說過,我心中所求,乃是中興大唐,改變蒼生的命運!蒼生的命運從何改變?先除黨爭以正朝堂;次壓北司以複皇權;次複隴右以攘夷狄;次清河北以致太平……”
李德裕默然不語,張翊均頓了頓,坦然輕聲道“翊均不是說過,望以維州歸降之功,助李公入朝,從而與牛思黯一爭高下,威壓北司嗎?這不是馬上就要完成第一步了?”
李德裕看向張翊均同樣清澈的眼眸,沉吟半晌,輕歎道“你的意思是,之後還會死很多人。”
張翊均緩緩揚起下頜,拱手相視,語氣中竟能聽出一絲傲然,“這天下沒有誰必須死的道理,自然也沒有誰不能死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