翊唐!
太和五年,九月癸亥,戌初。
維州,薛城外。
護送囚車的部隊由三隊武威軍組成,六十餘唐軍護送載有三百人的囚車,整個隊伍在狹窄的官道上綿延了足有一裡。囚車笨重,整個行進因而異常緩慢,最後竟用了兩倍的時間,至次日戌時才行至薛城外。
唐軍出成都府時,吐蕃人的哀嚎聲不絕於耳。待將至目的地,竟也都像是已然認命,除卻行軍腳步聲外,餘皆不聞。
部隊先前派去的信使未初時分已從維州回報,維州城內的守軍想必此刻已經知曉將要撤離的消息,城頭的火把光亮較往日少了許多。
天已擦黑,張翊均立在“颯玉騅”身側,一邊偷偷地給“颯玉騅”嘎吱嘎吱地喂蘋果,一邊透過蒙蒙霧氣,直直地凝望著黑壓壓的維州城牆,緊閉的大門在夜色下看上去仿佛一隻深邃的獨眼,遠遠地同張翊均對視。
兵曹盧啟走到張翊均跟前,畢竟整個隊伍中的讀書人就隻有他們兩個。
盧啟比張翊均要矮上半頭,年歲卻要大上一輪,若是平時兩人並肩站在一起,有種說不出的滑稽感,然而現在他們兩人臉上卻滿是凝重的神色。
“城內已經得到消息,想是明日辰初,便要開拔撤離了……”
“囚車中的吐蕃人怎麼辦?”張翊均細細聽去,囚車中除了怨聲外,竟還有嬰孩的啼哭聲,“難道真的要按計劃,都留在城中等著吐蕃人來殺?”
盧啟麵露赧色,望向陰雲密布的夜空,口中長出一口氣,顯而易見,他也對這不仁不義的差事極為不忿。良久後,盧啟輕聲道“悉怛謀已死,其餘的婦孺許是可以藏匿於維州城中……”
“那既然這樣……”
“不過……”盧啟又澆冷水道“閣下曾在維州一年,維州百姓對這些吐蕃守軍什麼看法?”
“恨之入骨……”
“想想也是啊……就算藏匿城中,吐蕃兵殘暴,入城換防後,百姓恐怕會毫不猶豫地把這群人的藏匿位置給供出來,以此少受荼毒。所謂躲得了一時,躲不了一世。吐蕃人對叛逃者的處罰閣下想必清楚……有時候,早死相比苟活更是一種解脫。”
張翊均歎了口氣,他如何不知,吐蕃律法對叛逃者的處罰,梟首已算輕的了,而被活活剝皮,做成人皮唐卡的,也比比皆是。盧啟安慰似的拍了拍張翊均的肩頭後,便去吩咐兵士們就地紮營。
徹夜的行軍讓武卒們人困馬乏,紮營的同時,在兵曹盧啟的要求下,每隊的夥夫開始生火煮粥,不多時,夾雜著一股糊味的粥香便飄入張翊均的鼻竇,合著一股熱過的胡餅芝麻香氣,讓不少困意十足的步卒都紛紛聚了過來。
“一個一個來,莫搶莫搶……”
儘管風塵仆仆地到達了目的地,遠離家鄉數百裡許,步卒們的臉上卻也未見難過的神色。他們喝著粥,吃著胡餅,開著同僚的玩笑,埋怨著夥夫燒的粥太稀,年紀大的聊起了老婆孩子,甚至連一日行軍的疲憊此刻也煙消雲散。
畢竟他們都清楚,此番前來不過是送幾百個蠻子上黃泉路,待到明日辰時,隊伍便將踏上歸途,也徹底省了累贅般的囚車,誰不開心呢?
張翊均也啃了口有些放涼了的胡餅,又深深地望著維州城牆上火把攢動,城頭的唐旗無力地低垂著。即便他在成都府時已經看開了這件事,但是真正來到維州城下,再一次看到他曾經蟄伏了一年的城池之時,一股濃濃的悲涼感還是從心中油然而生。
張翊均深吸一口氣,卻感覺胸口咯咯的,像是有什麼東西……
伸手摸去,掏出來一厚厚的信箋。
對了,這是要交予楊綜的。
許是由於長途跋涉的緣故,不知何時信箋上的漆封已被磨掉了,現在信箋看起來和被拆開彆無兩樣。當時不由分說便將信箋收下了,張翊均這才注意到這信箋厚得不像樣,就像是塞了本薄書進去,難怪會咯胸口。
在好奇心的驅使下,張翊均將胡餅叼在嘴裡,小心地將信箋翻開,果真從裡麵取出一本薄書和幾張信紙。看字跡書和信出自同一人的手筆。令狐緘先前負責抄錄藏書閣書籍,想必這本薄書是藏書閣中某本書的抄錄節選。
書名處赫然寫著《安西將門世係表——焉耆卷》。
維州,維川郡,薛城縣。
西側城牆,子初。
微風拂麵,楊綜獨自一人立在城頭,正用力地嚼著好幾片薄荷葉,口中清涼的酥麻感足以麻倒一頭牛。他兩臂張開,任憑呼嘯的秋風從指間吹過。
目儘之處,獲知唐軍將撤的消息後,吐蕃人的營寨戌初便燃起了篝火,數十人圍著篝火載歌載舞。歡快而悠揚的鷹笛曲調隨著風兒傳來,卻讓楊綜頓覺恍若隔世。
楊綜仍能憶起,武威軍、天征軍入城時,維州父老百姓夾道迎呼、山呼萬歲的場景。
“不意今日複見唐家威儀……”
他當時怎麼說的來著?
“唐軍不走了,此番絕不再走了……”
他終究還是食言了。
楊綜這幾日身在維州,他看到的是百姓的安居樂業,是他走在街巷上時人們的笑臉相迎。而這一切,都將在明日辰時戛然而止。是因為有他簽字畫押的那份供狀嗎?楊綜搖搖頭,心中暗道,就算不是那樣,自己也枉為唐兵,枉為唐臣。即便以死謝罪,也死有餘辜……
楊綜輕聲歎氣,灰棕色的眼眸泛上一絲黯然,心頭思緒卻不覺回到了從前。
“軍爺,這是襄兒,我小侄,您看能不能給他在兵曹安排個床位……”
說這話的是楊綜的阿叔,楊胄。有著和楊綜一樣的胡人麵相,麵容棱角分明,引人注意的是他左耳根下方有處長長的疤痕,延伸到喉嚨處,許是被火燒的,由此讓他的聲音甚是沙啞。打楊綜記事起,自己阿叔沒少因為這個疤被人指指點點、敬而遠之。
“欸你這個雜胡,怎麼都給你軍籍了還來勁了呢?”對楊胄的點頭哈腰,隊正打扮的軍卒反而有些厭惡地望了眼楊胄和他一旁僅有七八歲的楊綜,而後把雙腿向案幾上一搭,背向後靠去,罵道“拿上腰牌趕緊給老子滾!”
楊綜的童年記憶充斥著阿叔的點頭哈腰和他人的白眼。這二者時常混在一起,讓楊綜不止一次地認為,正是阿叔的軟弱才讓他們備受歧視。等他長到快二十歲,這種想法便更根深蒂固。
尤其是當他自以為能養活自己的時候。
“襄兒,明年你就弱冠了,待阿叔再攢攢銀子,到時候你就也有軍籍了……”常年的低人一等,讓阿叔的背早早地佝僂了起來。十九歲的楊綜看在眼裡,卻並不心疼,反倒頗不耐煩地道“不用你管!”
阿叔沒有因楊綜的頂嘴而惱火,反倒憨厚地咯咯笑著“我不管你誰管……”
“那也輪不到你,你又不是我阿爺!”
楊綜輕蔑地拋下這句話,頭也不回地邁出門去,留下他阿叔一個落寞孤單的身影,扶著門廊長長地歎氣。
那段時間,楊綜實際上迷上了賭博,在賭桌上輕輕一擲,便換回了大把大把的雪花銀,引得周圍人紛紛叫好巴結起來。人生頭一次,讓楊綜體會到了趾高氣揚活著的爽快。然而楊綜後來才知道,那其實是給他做的局,到第三天,他便連本金帶先前贏的銀子輸了個精光,還欠下一筆堪比阿叔一年俸祿的“巨款”,卻是他無論如何也還不起的。
後來怎麼樣了?楊綜到現在也忘不掉,那是阿叔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揍自己。他為了還賭債,偷拿了阿叔供在床頭的玉石,被阿叔發現後,連著打折了三根柳木棍。至於欠的錢,最後到底還是由阿叔掏錢還了。
想到此,楊綜自嘲般地笑了笑,雙手不知何時已掏出腰間的玉石信物,輕撫著上麵的文字。
一年前,太和四年,冬十月。
河曲,魯州城外。
一抹殘陽劃過河曲戈壁的天空。幾隊河曲兵卒列隊齊整,隻待州刺史來踐行後,便可整裝待發。
旬日前,朝廷下詔,西川告急,兵士緊缺,這幾隊武卒都是被選拔出來往援蜀中的北兵。楊綜正是其中一隊的隊正,他肩扛陌刀,蓄著八字髭須,口中嚼著薄荷葉,兩頰的咬肌隨著咀嚼蠕動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