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不知。”穆慶臣叉手,脫口而出,誠言相告。
“穆卿可記得前月,你同翰林學士許康佐同席侍講,吾問起《春秋》襄公二十九年事,卿可記得?”天子目光如劍,而穆慶臣也毫無躲閃。
“臣記得,陛下問起典故‘閽弑吳子餘祭’之事,陛下之所以問臣,是為解‘閽’字含意。”
“那吾再問穆卿,‘閽’之意為何?”
“閽,即為閽寺,即宦官刑臣,吳子餘祭征伐越國,獲俘虜,閹之以為閽,使之守舟,是夜竟被弑殺。”
“不錯!”天子聞言大喜,上唇八字須隨著唇角上揚,“彼時宦者在朕左右,不成想許康佐身為四朝老臣,年向古稀,竟吞吞吐吐,戰栗不敢言,而穆卿卻麵無懼色,朗聲作答。不瞞穆卿,吾直至那時,才算確信這廟堂之上仍有忠直良臣。”
穆慶臣微一欠身,“臣不過為陛下說文解字,上之忠良,臣不敢當……”
許是穆慶臣的作答並不對天子心意,天子麵色怔了半晌,才道“愛卿不會真以為……朕不懂‘閽’為何意?”
穆慶臣看向天子年輕又泛有英氣的麵龐,隻見天子徐徐起身,背過身去,負手於後,呼吸深沉,長歎道“朕禦極五載,夙興夜寐,未敢懈怠,每日自辰至戌,手不釋卷,問對宰執。穆卿為朕說說,朕如此,是為了什麼?”
內室中有了長久的沉寂,一側的茶壺嘴處已騰起白氣。
天子一字一頓“朕願做聖德天子,重振我大唐江山!”
儘管天子已明言道儘心中所想,言及興複之誌,穆慶臣卻好像仍沒有回應,天子臉色已難掩失望,不禁輕歎著回過身去,難道自己這一次又所識非人?
天子並不願就此罷休,便轉而問道“穆卿可否為吾解惑,若做聖德天子,當如何為?”
“木腐而蠹生,酰酸而菓集,”穆慶臣讜論侃侃,說起文言大義,甚至不需打腹稿,“昔太祖肇其基,高祖勤其績,太宗定其業,玄宗繼其明,至於陛下,二百有餘載。其間明聖相因,憂亂繼作,未有不委用賢士,親近正人。或一日不念,則顛覆大器,宗廟之恥,萬古為恨……”
“親賢臣,遠小人,這不過是大道理,書中自有。”天子不以為然,擺手打斷,“之所以問卿,是問什麼是太平之策?”
穆慶臣沉吟細忖半晌,這次說得字斟句酌“臣私以為,以當今之朝政,若要成太平之世,應先除奸豎、次複隴右、次清河北、次養百姓……”
“誰為奸豎?”天子聞言麵有喜色,像是來了興致,聲音竟不自覺地抬高了幾分。
穆慶臣似乎仍有顧慮,欲言又止。而這一點自然被察言觀色的天子看在眼裡。
“不瞞於卿,”天子心知穆慶臣的顧慮為何,便雙手覆股正坐,眼神明亮,將心中所想第一次誠言相告於臣下,“吾潛有耳聞,皇阿翁(憲宗皇帝)暴崩於中和殿,並非遺詔所言,服食丹藥雲石而已……”
天子頓了頓,爾後接著暗示道“而是弑逆之黨陰謀禍亂!”
此言一出,穆慶臣不禁眉目一怔,而天子也緊盯穆慶臣的雙眼,心潮澎湃,言辭無比懇切,語聲也不自覺地大了幾分,“吾亦有所聞,此弑逆之黨,仍有在吾左右者。”
“……吾包祖宗之恥,痛肘腋之仇,欲為太平,此任不可謂不重……不知穆卿可否為吾解惑,方才卿所說‘先除奸豎’,究竟為誰人?”
內室又有了短暫的沉寂,茶糊味從壺嘴處騰出來,茶已煮乾。
“不意今日方知陛下興複之誌……”
穆慶臣聲音好似耳語。出乎天子的預料,穆慶臣竟肅然起身,緩緩屈膝,拱手跪立於前。
穆慶臣出身廣平穆氏,既非世家,更非大族,朝中也無親緣提攜,寒窗二十餘年,方得高中進士,從九品校書郎做起,縱然朝政漸趨敗壞,他卻始終不受財貨,不結黨營私。
往昔穆宗、敬宗昏庸無能,無數個日夜,穆慶臣揣測過,細思過,歎息過,以為這大唐江山,真就這般江河日下,他也選擇了明哲保身,也本以為自己就會這樣直至致仕。
而今……當選擇再一次擺在他眼前時,當遇少年英傑、堯舜明主,他又當若何?
許是由於激動,先前始終神色自若的穆慶臣,此刻語聲竟有些顫抖,卻同時鄭重拱手,麵朝天子,長揖而拜。
穆慶臣此刻雙目炯然,眸色明亮,臉上掃清了最後一絲顧慮,幾乎是喊出來道“所謂奸豎弑逆,當指驃騎大將軍——王守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