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氏兩眼一眯,細忖俄頃,張翊均來長安想來不過三四日,聽殿下說起,似乎眼前這舉子始終相伴左右,便問道“張翊均近日可曾與足下往何處去?”
“那可多了……”李商隱掰著指頭細數,“平康裡、丹鳳門、胡姬酒肆……”
“可有何處蹊蹺?”王氏直接打斷道。
“呃,且容商隱細想……”李商隱自幼有著過目不忘的本事,不過也因此記憶甚是浩繁,“蹊蹺倒不曾,不過商隱記得翊均兄在玄都觀……”
王氏並不給他再喋喋不休的機會,果決道“上車!”
巳初。
長安,萬年縣,昌樂坊,穆府。
宮中隔日一常參,昨日已朝,今日朝中百官隻須巳正前往各自主事之所辦公即可,例如六部諸官往中書省,尚書諸吏往尚書省。
穆府正堂內,與其餘朝中四品官員屋宅陳設不同,穆府樸素得有些寒酸,時節入冬,正堂內甚至未生起炭火。穆慶臣正倚在鬆木幾旁,手捧著書脊開線的《貞觀政要》,讀得出神,以至於有人輕叩門扉數次,他竟渾然未覺。
“阿郎……”
“阿郎?”
來人已緩步入內,連喚了兩聲,穆慶臣這才將目光從書本上移開,認出來人是自己府中親事王師文。穆慶臣小心地將書本合上,閉目捏著鼻梁上端,語氣中稍有疲憊地問王師文有何事。
“阿郎,馬給您備好了,”王師文年歲三十出頭,探身道“已是巳初了,該往尚書省了……”
“好,好……”穆慶臣說著,便拿起茶盞吹了吹,啜了一口,“飲完茶便走……”
王師文唱了聲喏,卻又有些在意地回身彎腰道“阿郎……聖人都許諾讓阿郎做宰相了,這兩日過去了,為何今日仍未有消息啊?”
穆慶臣聞言輕放下茶盞,默然良久,他昨日已有耳聞,由於自己的升遷過速,拜相的流言也如野火般迅速傳開,似乎有人已向聖人勸諫了此事。如此看來,拜相竟如空中樓閣,可望而不可即。
穆慶臣淡淡道“聖人自有聖裁……”
王師文無奈,便又施一禮,正要退下,卻聽得府門外傳來一似走馬吏拖長的高聲傳喚“尚書左丞、翰林學士、知製誥,廣平穆慶臣,開門延接詔命!”
穆慶臣聞言,登時起身,撣了撣身上因浣洗多次而略顯褪色的朝服,而後和王師文一同趨向府門。
一名仆役將府門開啟後,從門外便匆匆走進一胖胖的青衫宦官,身後緊跟一名身材瘦削的走馬吏。
青衫宦官在穆府中稍稍環視片刻,前額微微皺起,他驚詫於穆府內的“乾淨整潔”,卻並未多說半句,便伸手從走馬吏手中接過一卷錦帛,軸上金玉相飾,王師文見了,心中竟有些許忐忑。
莫非這便是……
“詔命至!”
穆慶臣和王師文以及府上一眾仆役皆伏身下拜。
帛詔徐徐展開,青衫宦官朗聲念道“製曰出納大命,宰司元化,調四氣以統和天人,貞百度以鎮安夷夏,必資髦傑,用委鈞衡。朕嗣守丕圖,思宏至理,萬物之重,屬於台臣……”
院內栽種的柳樹枝條墜下來幾滴晨露,在地麵上滲起幾抹水暈,穆慶臣看在眼裡,竟感覺此時此刻恰如彼時彼刻。
九年前的那一日,在明德門外的柳枝上,似也凝滿了晨露。
“……君義與慶臣兄,同科進士,出身同鄉,此生識兄,乃君義三生有幸……”
“……然君義三尺微命,一介末吏,上書規諫,卻徙忠州三千裡,還望慶臣兄莫學君義,務必珍重!”
“欸,男子漢大丈夫,流什麼眼淚?”成君義笑著拍拍穆慶臣的後背,順便拂去穆慶臣肩頭的雪花,“踐行的話都讓我說了,怎麼倒像是我送彆你了?”
見穆慶臣一言未發,成君義寬慰道“好了,你老老實實往上爬,待某日慶臣兄身居高位了,再將小弟我從忠州拉回來便好了……”
穆慶臣不住地點頭……
然而彼時的他卻從未想到,這道彆竟是永彆,而北司……竟又那般喪心病狂。
青衫宦官抬高了些語調,詔書已念到了最後一句“……敬戒厥位,永孚於休。可擢穆慶臣正議大夫、行尚書右丞、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勳賜如故!”
“恭賀穆公,位極人臣,”青衫宦官滿麵堆笑地將帛詔合攏,躬身向前拱手,又自我糾正道“噢不對,該稱呼……穆相公了!”
穆慶臣謝恩後,無比鄭重地抬首接過帛詔,他的麵色平靜如水,雙眸卻似燃起熊熊烈焰。
君義,卿之所托;慶臣,未敢忘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