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野!
林初睜開眼,看到一片白色。
她的心跳漏了幾拍,反應不過來這是哪裡,直到她眼前出現一個穿著白大褂的人,對方朝她溫柔地笑了一下,好似鬆了口氣,“你終於醒了。”
睡了很久嗎?
林初顫動睫毛,意識到這是醫院,而後回憶被打開,瞬間掉入地獄。
她身上一秒冒出冷汗,顫抖地蜷縮起身子,被護士著急地按住手,“小心針頭!”
病房門被推開,林曲急匆匆跑進來。兩人四目相對,林曲的眼睛一下紅了,她一句話都沒說轉身就走。
那一整天,林曲沒再出現。
第二天,林曲也沒有再出現,林初一個人在病房裡躺了一整天。
什麼聲音都沒有,靜得連灰塵都掀不起來。
她躺在病床上,躺在白色的被單上,世界卻是黑暗,度過漫長無聲的二十四個小時,好像度過了一生。
第三天,她拔下針頭跑出病房,最後被醫生架回去。
那天的下午,病房來了個不速之客。
林初休息了幾天力氣回來了,戾氣也因情緒的堆積被逼出來。
“你滾!”林初變成刺蝟,豎起紮人的刺,“我不想看見你!我不要看到任何一個警察!”
她激動地揮手將針頭甩掉,青腫的背冒出血珠,“你給我滾!”
秦警隊站在病床邊,雙手緊緊攥著,眉眼深沉。
他知道林初遭遇的事太殘忍,林趨免不了死刑……她就要沒有爸爸媽媽了。
他也很痛心,他這幾天隻要一閒下來就會想到這個還是孩子的女生。
林曲衝進來要把他拽出去,他聲音帶著懇求“我想跟她聊一聊,拜托您了。”
林初脫口喊“聊什麼?!你想聊什麼?你們是大忙人!你們是警察,你們是連家都顧不上口口聲聲說保護人民的警察,但是你們沒保護好我這個人民群眾,也沒照顧好自己的家人!”
“你們就是廢物!廢物!”
秦警隊胸口一窒,想到放陳執離開的那天。
他問陳執“為什麼要替她爸爸頂罪?”
他諷刺地說“因為我是未成年不用死刑啊。”
林初扯著被子,滿眼都是恨,恨得渾身顫抖。
“如果我被校園暴力的事早點解決就不會有後麵的事!我都跟你們說了有人欺負我!”她瞪著秦警隊,厲聲喊“明明我都說了,但你們為什麼就是不重視,那麼多被欺負的,為什麼都沒有換來你們的重視,出了人命了你們才重視但是還來得及嗎?!”
林初吼完,急促喘息,她看著秦警隊的臉,一下子看到林趨的臉。
同樣的悲痛神情,同樣的自責神情,同樣的懊悔神情。
“你為什麼要露出這種神情?”
她忽然被一股情緒扯進了深淵,淚水滴在白色的被罩上,聲音輕了很多。
“我跟你們說過一次了,但你們沒管……我不想自己的勇氣一次次消耗在你們的不重視上,我不想一次次碰壁,讓我逐漸堅信我真的很可憐,真的沒人管我沒人救我,我不想……你們傷害了我那麼多次,卻要我學會相信你們,不殘忍嗎?”
“如果校園暴力的事被解決了……”林初低低哭出聲,她屈起腿將臉埋在被子裡,瘦削的肩膀顫抖,“如果解決了就不會有後麵的事了……如果我多相信你們一點,是不是早就解決了……”
秦警隊心頭一刺,被筆直地插了一刀。
林初從被子裡抬起頭,清澈的淚水滑出眼眶,在她臉上留下濕痕,她迷茫又痛苦。
“如果我多相信你們一點,你們第一次沒管覺得不嚴重隻是小孩子玩鬨,那我就再去一次,我每天都去你們肯定會解決的,對不對?”
“肯定是這樣的。”她磕磕絆絆地哭出聲,“如果我多相信爸爸一些,相信他對我的愛相信他能保護我,我每天都跟他說我被人欺負了,他肯定會保護我,他肯定不會讓我被欺負……我應該多給他一些信任的……都怪我,是我的錯,不然問題早就解決了,事情也不會變成這樣……”
“對不起,是我錯了……”林初捂著臉,手背上的針眼溢出血珠,一滴滴紅色落在潔白的床單上。
“是我做錯了,我讓身邊所有人變得糟糕,我讓他們痛苦,讓他們都陷入不幸,都是我的錯,對不起!對不起……”
“不是這樣的!”秦警隊痛心又內疚,她的情緒崩潰也讓他心慌,“是我們的問題!是我們沒給你足夠的信任,是我們沒給你能處理好這些事的信任。”
法律顧及未成年犯罪者的心智不成熟,但是那些未成年受害者的心智也不成熟,他們遇到一些事不知道該用什麼方法才能最好地保護自己,他們也還是孩子啊。
“是我們的問題,孩子,對不起,我向你道歉。”秦警隊沙啞地說“是我們的問題,在你們眼裡我們很糟糕,我們有時是很糟糕,但是我們也在努力!我們會越來越好的,我們在努力越來越好越來越強大!”
“真的!孩子,我拜托你相信我!”秦警隊紅著眼,聲音鄭重,“我拜托你們相信我們,我們在努力變好,不要放棄我們,真的不要放棄我們,我們是可以依靠的!”
林初抱住腿痛哭,哭成了淚人。
窗戶開著一條縫,風溜進來轉了一圈被屋內悲痛的情緒感染,倉皇溜了出去,帶著其他風一起逃離,途徑幾片厚大的雲,無意將它們帶走,等回過神忙不迭將它放下,遺留在了太陽下。
天色暗下來,雲層疊疊,即將下一場大雨。
“您好,要點什麼?”
“一杯冰淇淋紅茶,打包。”
“好的。今天開學我們這邊人很多,可能要等久一些。”
“沒事。謝謝。”
九月的落日穿過落地窗將奶茶店染成暖色,店內的學生或站或坐,臉上的表情被太陽柔化,閃爍著青春的恣意與喜悅。
林初走到奶茶店外,站在一棵叫不出名字的樹下。地上躺著稀疏的翠綠葉子,一個不小心就能踩到。
隱隱約約聽到店員喊她的單號。
林初動了動發麻的腳,邁出一步,踩到一片葉子,輕微的聲響。
夏日的味道存在呼吸間,冰淇淋紅茶涼涼的溫度從嘴中飄到鼻息,味蕾的苦中夾了甜。
林初邊喝邊往暄城大學裡走。
餘光掃到一個身影,她看過去,隻來得及捕捉到那人白色的短袖和黑色的短發。
林初鬆開吸管,神色淡淡,繼續往前走,走到那個男生消失的路口,她往裡看了眼,沒見到那個男生的蹤跡,隻聽到路過的女生說“剛剛那個男生好帥啊!”
林初垂眸繼續喝冰淇淋紅茶,穿過一條馬路,進入暄城大學校門。
……
“輔導員說的輕巧,有本事她跟殺人犯的女兒住一起啊,宿舍都不給換憑什麼?!”
“她快回來了你們彆說了。她遭受了一年多的校園暴力,她爸爸那樣是為了保護她,她這個遭遇你們不同情就算了,乾嘛天天在背後說啊,這都一年多了還說。”
“你這麼善良你怎麼不跟她交朋友?嗤。”
“不是我們不想跟她做朋友,她真的很嚇人啊。不說話的時候很冷森,又很聰明,感覺我們跟她玩輕輕鬆鬆能被她玩死,她爸爸是殺人犯,基因遺傳,她肯定也能殺人,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啊!”
賀紛還想解釋什麼,門突然被推開,她一下沒了音,宿舍其他兩人也沒了音。
林初神色平常,輕動作關上門,拉開椅子。
她不是第一次聽到她們討論這些,一開始她還會站在外麵聽,會難過和驚慌,明明剛開學她們還可以做朋友。
後來時間久了,再聽沒任何感覺。
林初將沒喝完的冰淇淋紅茶放到桌邊。
正巧林曲的電話打來。
那件事發生後,林曲的餛飩店搬到了暄城,她和林曲也定居在這裡。
林初劃了接聽。
“喂,姑姑。”
林曲正大聲招呼服務員端餛飩,聽到林初的聲音,語氣立馬柔和了很多,“小初啊,吃飯了沒?”
“嗯,剛剛去吃了麻辣燙。”
“好不好吃?”
“好吃。”
“能有我包的餛飩好吃?”
林初淺淺彎了下唇,“那沒有。”
林曲笑了,“我就說。”
兩人又聊了會,林曲生意實在忙,掛了電話。
林初打開大二的新書,一邊看一邊將冰淇淋紅茶喝完。
宿舍其他三個女生麵麵相覷,最後結夥一起吃飯去了。
賀紛出門前看了林初一眼,在心裡歎氣。
當初剛來的時候她還以為會跟林初成為很好的朋友,軍訓的時候她每次跟林初悄悄說話,林初都會幫她看著教官提醒她,現在變成了這樣……
一切在軍訓結束後,林初回了一趟家就變了。
數學係裡除了林初還有個從霖城三中靠來的學生,那個學生將林初的事說給了室友,室友又擴散,後來整個數學係都知道,最後連很多外係的人都知道——
遭受了校園暴力,跟混混交往,被綁架過,父親是殺人犯。
起初所有人都很抗拒,覺得林初這樣的學生固然可憐,但肯定是危險分子,甚至懷疑當初貼吧上吸毒的那個學生就是她,那段時間學生老師對她的爭議很大。
後來時間久了,跟林初扯不上什麼關係的人都無所謂。而跟林初必須要扯上關係的學生,比如同班級同一教學樓層,比如同一宿舍樓層。
這些學生大概分為兩種——
一類不會因為林初以前的事帶有色眼鏡看林初,但也隻是說得上話的程度。
一類人又分為害怕林初和鄙夷林初。
賀紛也沒想到當初最熱情,第一天主動給林初買奶茶的紀春現在是最不喜歡林初的。紀春對林初的情感變化大概是由怕開始,後來發現林初不解釋不反抗什麼都不表示,慢慢從怕變成了鄙夷。
紀春人很熱情,跟班裡女生玩的很好,所以班裡大部分女生連話都不會跟林初說。
賀紛其實不覺得林初是壞人,但是如果她跟林初玩,她就會被班裡的女生孤立……她也不太希望因為林初一個,舍棄那一群朋友。
……
林初看完第一節的書本內容,從文具袋裡拿出一片樹葉書簽插進書裡。
她將手機充上電,整理完洗澡用品,拎著浴筐去洗澡。
洗完澡她在床上看了會電影就睡了。
早上自然醒來。
大二的第一天。
大衛生間格外熱鬨,林初找到一個空位刷牙,旁邊同班其他宿舍的女生看她一眼撇了撇嘴。
林初認真洗漱完,回到寢室。
紀春正在穿衣服,邊穿邊喊“賀紛起床了!每次都是你賴床!再不起來我們早飯都來不及吃了!”
另一個女生洗漱完回來,無語了,“賀紛你怎麼還沒起來啊,快點啊,彆想我們給你帶早飯。”
林初對著鏡子紮頭發,本來想紮個馬尾,可最後隻是梳了梳,散著頭發。
來到暄城以後她沒剪過頭發,一頭黑發已經長到了腰。她的頭發很多,很細很軟也很黑,散在背後像瀑布。
林初梳完頭發,將昨晚已收拾好的書包背上,路過大衛生間,調整長裙上的腰帶。
鏡子裡的女生一身米白色棉麻長裙,身形纖細,領口露出細長的脖子,隱隱約約的鎖骨,長裙質地柔軟,裙擺自然垂在細白的腳踝邊。
黑色的長發落在胸前,顏色與白裙衝撞,最柔和的簡單,襯著女生麵容白淨,五官清新溫和。
林初從鏡子前離開,沒有遺漏衛生間的兩句
“長得這麼無害,實際上呢。”
“少說點人還沒走遠,跟你講了最好彆惹她!不擔心逼急她她那個你啊。”
皮質的淡色小背包隨著林初的步伐輕晃,林初反手從包裡摸出校園卡,乘著電梯下樓。
她起得早,距離上課還有一段時間,打算到校外的便利店買早餐。
夏日的太陽勤奮,穿過薄薄的雲投射在大地上,操場上站滿穿著軍訓服的新生,陽光將他們身上的綠色照的生機盎然。
林初腳步慢慢停下,她隻在操場外停留了一會,繼續朝校外走。
林初在便利店買了一個奧爾良雞排三明治,一杯紅棗豆漿,還有一包混雜堅果。
她坐到餐飲區,打開豆漿蓋子,將堅果倒進去,拿一次性勺子攪了攪,黑色的勺子在豆漿裡翻滾。
她將勺子小心放到桌麵的豆漿蓋上,撕開三明治不慌不忙吃起來。
“一個暑假不見,你吃早餐的習慣還沒改啊。”
男生拿著三明治和果汁從貨架後繞過來,坐到她旁邊,笑著說“早上好。”
林初看向他,點點頭,“早上好。”
“一個暑假沒見了,你也不熱絡點!”
她用勺子盛起一勺豆漿,勺子中間躺著一小片蔓越莓乾,聲音溫溫的很平緩,“天氣已經這麼熱了,我再熱絡一點,擔心你中暑。”
男生咧嘴笑了,撕開三明治咬一口。微微撇開些腦袋。
她要是真熱絡一些,他也擔心自己受不了昏過去,當然,不是因為中暑。
吃完早飯,兩人自然而然一起回學校。
路過操場,林初的腳步再次不自覺停下。
“是不是看著感覺很感慨,一年前還是我們穿著軍訓服站在那裡。”
林初沒有回應他的話,提步繼續往教學樓走。
上午的課程結束,天色刹變,竟然下起了雨。
林初沒有帶傘,坐在教室裡等雨停,她托著腮看窗外,在想操場那些新生是不是很高興,可以休息了。
桌麵上攤著書本,她繼續往後預習。
等了半個小時雨還是沒有停,林初餓了,便不再等,往一樓走。
她停在屋簷下,抬頭觀察雨勢,雨下的很細很密,也很急,感覺短時間內不會停。
林初從書包側麵掏出發繩,正準備紮頭發,忽然一隻手從背後而來,緊緊攬過她的肩,帶著她往台階下走。
林初一個激靈,一邊往旁邊躲,一邊轉頭看去,然後倏地停止所有動作,心跳好像就要停了。
兩人目光交接,呼吸同時停滯,心底那池如死水般的湖泊緩緩蕩起層層漣漪。
他就這樣出現,出現在這裡,出現在她眼前。
他高了很多,也瘦了很多,黃發變成黑發,濕濕地垂在眉眼間,麵容清雋依舊,眼睛還是很黑,隻是不再布著一層黑霧,不再讓人看不清晰想到黑暗和混沌。
陳執將她所有的反應納入視線,心上像被無數片羽毛輕撓。
他早晨在操場上見過她兩次,那一瞬的感覺像是觸到電,從手指到心臟到腳,他差點就跑出操場去到她身邊。
她變了一點,但不管怎麼變,都是他熟悉的樣子。
她仍沒回過神,他壓低頭湊近她。
“不認識我了?”
陳執低低開口,聲音輕緩飄入耳中,夾著雨的細密和涼意。
久違的聲音飄入耳中,她快呼吸不上來,一下彆過臉。
“林初——”
從食堂方向跑來一個男生,手裡還拿著一把傘,看到舉止親密的兩人愣在不遠處。
陳執眯了眯眸,帶著她繼續走。
林初看過去一眼,思緒還沒轉過來,條件反射禮貌性朝他揮了揮手,剛揮兩下她的腦袋被身邊的人扶正。
陳執淡淡的聲音從頭頂傳來,“看路。”
林初感覺被他碰過的地方都在發麻發熱。
太突然了。
他的人就這樣出現在這裡,他的氣味,他的溫度,他的聲音,一下全來了,他一出現就把她侵占了。
她不知道他會是這樣跟她相處……那麼自然,明明他們一整年沒有聯係過。
從陳執被關進去的那天起,直到剛剛他出現以前,她都沒再見過他。
林初想過他會來暄城大學,如果他努力,他一定能考上,她也想過要怎麼麵對他。
那就是當陌生人。
過去的都過去了,他們既然來了暄城,已經往正軌上走,就一彆兩寬。可是,他的言行舉止將她想要刻意跟他拉遠關係的計劃打亂。
林初一路被他送到食堂,食堂門口站了很多學生,不少穿著軍訓服的女生,見到兩人立馬交頭接耳。
“你男神有主了!你看他的手——”
“那個是學姐嗎?也好美啊,男神速度也太快了吧!”
“我怎麼覺得他們之前就認識。”
陳執進去後收獲一大批目光,他一直這麼亮眼,不管有沒有那頭黃發。
她也曾進入食堂就引起全體的轟動過,不過是因為高中的那些事。
他不適合跟她走在一起,他會被她拖累。
林初推開他的手打算往裡走,卻一下被他拉住手。
陳執知道她會推開他,他聽說霖城三中除了她還有學生考進這裡,並且將她高中的事說了出去。
他也知道,她推開他的原因不止這一個,有很多,但是他不想給她機會推開自己。
林初感覺到他手心的溫度,呼吸微顫,慢慢回頭。
他穿著綠色的軍訓服,眉眼在食堂的燈下發光。
陳執歪了歪頭,“我忘帶校園卡了。”
林初微滯,身邊走過幾個人,伴隨著低呼,有人說“那不是林初嗎?”
林初聽出那是紀春的聲音,不自在抽離手,陳執握得更緊,他上前一步,直接抱住她。
他的呼吸撲在她耳邊,聲音低啞執著,像那時那般,“槍林彈雨,隻能是我陪你。”
林初睫毛輕顫,微微的晃神。
陳執拉著她往裡走,“有什麼好吃,推薦給我。”
他的手很大,乾燥溫暖將她整個包裹,溫度通過皮膚傳至血管,她的心臟開始跳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