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卨看著眼前的汴京城,百感交集。
在他身旁,騎在馬上的向宗回,微微抬頭,問道:“相公,怎麼了?”
趙卨笑了笑,道:“也沒什麼……就是想起了,當年老夫初到汴京的時候……”
“那時的汴京城,也如現在一般……”
“巍峨、莊嚴、壯麗……”
“一晃,吾已白發蒼蒼!”
向宗回聽著,大概知道了趙卨的心思。
此番回京,這位在熙河手握大權,號令內外的經略使,大概率再也不會出知地方,擁有實權了。
他剩下來的時光,或是在西府,或是在三衙。
他的角色,將類似於當年的黑臉相公王德用,一個純粹的吉祥物似的人物。
這是遊戲規則的一部分。
即使是他這個太後的親弟弟,也要受這個規則的掣肘。
甚至,正因為他是太後的弟弟。
因此,對他的限製還要更大!
當然了,作為交換,榮華富貴,是一定的。
此乃——杯酒釋兵權!
向宗回也是唏噓一聲,然後道:“相公為國操勞數十年,也該是享福的時候了!”
“且相公,為國立功,可謂是功勳昭著,相公子孫當可與國同休!”
趙卨露出笑容來,連連道:“為人臣者,忠君效命,乃是本分!老夫從未有過,借此謀求子孫私利的念頭!”
但心中,卻已是忍不住的暢想起來。
給趙官家賣命,就是這一點好。
忠誠必有回報!
趙官家們不會忘記那些給他們鞍前馬後,辛苦效忠的大臣。
恩蔭子孫,隻是尋常。
富貴三四代的,比比皆是。
曆朝曆代,沒有比給趙官家賣命,得到的回報更多更大的。
向宗回隻是笑了笑,沒有繼續說什麼。
一邊的高公紀,卻在此時插話,道:“往後熙河諸事,怕還是要賴相公在朝中多多美言!尤其是烏台的烏鴉們,須相公多看顧些!”
趙卨頷首,撫摸著胡須:“老夫自是省得!”
“但熙河黎庶福祉,卻得仰賴兩位國親關照!”
“相公但請放心,隻要我兄弟在熙河一日,熙河大局便不會動搖!”
過去兩年,趙卨、向宗回、高公紀三人,在熙河可謂是精誠合作。
在他們三人的共同努力下,熙河的棉田產業,不斷做大做強。
每個人,都在熙河各州,有著棉莊。
每個棉莊的雇工,多則數百,少則數十人。
僅僅是去年,這些棉莊就給他們帶來了十幾萬貫的收入。
今年,隨著棉田的增加和種植技術進步帶來的產量增加。
收入少說要要翻一倍!
如此恐怖的利益,不止讓熙河上下,無論漢蕃、文武,都變得親如一家。
更讓向、高、趙三家,變得無比親密。
彼此之間,都已經有了姻親關係。
當然,他們也不敢直接聯姻。
隻能打擦邊球,安排近支族人聯姻。
這樣也算是親戚,但也不會碰到朝廷的禁忌。
不止如此,他們三家,還和其他熙河路的地頭蛇之間,形成了姻親。
比如說向宗回有個侄女,便和秦州的趙醇忠家的小兒子定了婚約。
也比方說,在高公紀安排下,高遵裕之子高士充會在明年續弦種古之女。
一個強大的,有戰鬥力的利益集團,已在熙河路形成。
這個集團,不分漢蕃,也沒有文武之彆。
集團成員,為了一個共同目標,走到了一起。
這個目標就是種棉花!
誰要攔著他們種棉花,他們就會弄死誰!
三人說話間,龐大的隊伍,就已經抵達了,位於新鄭門外的禁軍軍營。
在軍營前,朝廷派來迎接他們的使者,已經在等待了。
遠遠的,三人都看到了,持著詔書,穿著紫色公服的內臣身影。
而在那內臣身後,是一輛又一輛,滿載著財帛的太平車。
自晚唐以來的傳統就是——無論大軍開拔,還是凱旋/回朝,都是要發賞的。
不發賞,士氣就會直接崩掉!
甚至可能鬨出兵變來——朝廷不給大軍發賞,大軍就會用刀子自己去取賞!
這一點,哪怕到了今天也是一樣。
譬如元豐八年,新君登基的時候,大賞天下諸軍,結果德州的地方官,不知道腦子是怎麼想的,居然克扣了朝廷給大頭兵們的賞賜。
然後……
然後就兵變了!
幾百名鬨餉的大頭兵,直接打進了州衙。
你不給是吧?
爺爺我自來取!
德州州衙上下,看到大頭兵們來勢洶洶,一個個嚇得兩股瑟瑟,知州直接跑路,也是虧得德州通判是個能任事的,在聽說了兵變後,臨危不亂,坐在大堂,直麵鬨餉的士卒,直接震懾住了他們。
然後命人打開府庫,發下了被克扣的賞賜,大頭兵們這才滿意而去。
世風如此,自然的,這次熙河諸將回朝述職/覲見。
朝廷也是下了血本!
戶部直接拿出了壓箱底的財帛,兩宮也都下詔,從封樁庫內取出了大批財帛,用作賞賜。
在這一點上,大宋朝的統治階級,心裡麵是很有逼數的。
再窮不能窮軍隊!
再省不能省賞賜!
因為,曆史上大宋在賞賜方麵是吃過大虧的——雍熙北伐。
果然,回京的熙河軍士們,無論漢蕃,在看到了那一輛一輛裝滿了財帛的太平車後,頓時集體高呼萬歲,原本長途跋涉帶來的身心疲憊,在賞賜麵前,消失的乾乾淨淨。
趙卨看著這個情況,也是苦笑著搖搖頭。
但,這就是宋軍!
準確的說,是中唐以後的中原軍人。
賞賜豐厚,士氣爆棚,賞賜及時,三軍振奮,賞賜不足,士氣低落,不給賞賜,刀口向內……甚至直接將節帥/皇帝拉下馬!
數百年來,軍隊的這個風氣,從未變過。
……
“敕趙卨:卿翰屏西服,威懷種羌,嚴兵盛秋,獲彼匪醜,特遣勞問,以示寵頒!”
“敕高公紀:卿禦侮邊庭,馳神魏闕,會嘉辰之獻壽,納貢篚以效珍,載省忠勤,良聲嘉勉!”
“敕向宗回……”
宣讀敕書的內臣,逐一的念誦著一位位文武大臣的名諱,並向他們宣讀著,天子頒下的慰勉敕書。
一時間,整個軍營內外,都是敕書之聲。
人人有份!
哪怕是阿裡骨之子,邦彪篯也有一份慰勉敕書。
被叫到名諱之人,自是誠惶誠恐上前跪聽慰勉敕書。
聽完了,還能領到一份宮中賜下的慰勉禮。
都是些很簡單的東西,一餅茶葉,一件銀器。
賜物雖少,但意義重大。
特彆是熙河的蕃官、蕃將們,他們聽完敕書,都是流淚不止,不停的向著皇城方向扣頭。
無他!
這次的慰勉宣敕,沒有分開漢、蕃。
在用詞上,也沒有強調其乃蕃官、蕃將,而是和漢臣一樣,直呼其名,一視同仁。
所賜銀器、茶餅,也都是按照應有的本官賜下。
這太不容易了!
自王韶開邊,不對……應該是大宋立國以來,蕃官、蕃將們第一次沒有被區彆對待。
這說明了什麼?
趙官家將他們當成了自己人!
他們也有機會,能和漢人武臣一樣,在立下足夠功勳後,到這汴京城來喝茶享福。
乃至於,子孫可與皇室聯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