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文武百官、各大王侯都以為他變了性子,實則是騎虎難下。”
閻四夕恍然大悟,事情真相原來如此。
或許當時帝君震怒,武安侯也不敢多加辯解,生怕觸怒天威,隻能啞巴吃黃連。
“畫虎畫皮難畫骨,知人知麵不知心。”閻四夕感歎道。
公孫起似乎要將積壓的怨氣發泄出來,神色越發激動,“公孫止寵妾滅妻,我外公去世不久後,便找由頭罷了我娘的大夫人之位,轉而扶持妾室。
若是如此也就罷了,那妒婦蛇蠍心腸,平日裡多番刁難,連冬日用的炭火都是灶炭。那個冬天,我們母子三人好不容易熬過來……”
公孫起頓了頓,落淚道“若不是我為了爭一份頭籌,在那妒婦的壽宴上出了風頭,娘親臨盆時也不會尋不到大夫穩婆,落得一屍兩命的下場。”
那年冬天,公孫起每天都會將耳朵貼在娘親的肚皮上,傾聽腹中胎兒一點點長大,胎兒時不時還會在娘親肚皮裡踹一下。
娘親臨盆之前,在床榻上苦苦掙紮大半日,最終力竭而死。
他永遠忘不了,娘親臨死前撫摸著他的臉頰,低聲囑咐他好好活著。
所有人都覺得,公孫起是為了打大夫人的臉麵,才在壽宴上投壺出儘風頭。
可沒有人知道,若不是他奪頭籌得了些銀錢,那個大雪紛飛的冬天,母子三人根本就熬不到開春!
公孫起以袍袖囫圇擦了把臉,垂首問道“師父,你說我娘臨死之前,是不是一直怨著我,怨我不該多管閒事,還連累了我那未出世的妹妹。”
那一日武安侯府春光正好,前堂言笑晏晏,大宴賓客。
孤僻的柴房中,卻躺著婦人的屍身,以及腹中憋悶而死的胎兒,以及一個撕心哀嚎的少年。
彼時的公孫起並不知道,若是他狠下心剖開娘親的腹部,他那尚存一息的妹妹,或許還有活下來的希望。
閻四夕聽著公孫起的心聲吐露,搖搖頭道“不會的,兒女是娘身上掉下來的肉。子女的不幸,在娘親那裡從來都是加倍的。”
當年滅族之夜後,一夜之間赤地千裡,方圓千裡內,草根樹皮搜食殆儘,流民載道,餓殍盈野,死者枕藉。
閻四夕當年不過是個七歲的孩子,懵懵懂懂成為了家中唯一的男丁,背著枯瘦弱小的妹妹長途跋涉,路上見過的慘淡光景何止一二。
有人賣兒鬻女,苟且偷生,有人貪生怕死,自私自利……
有人冷眼旁觀,漠視生命,有人析骸而炊,易子而食……
七歲的閻四夕剛剛覺醒前世記憶,卻手無縛雞之力,在無數豺狼虎豹貪婪的目光中險象環生。
依靠著殘忍無比的手段,硬生生殺出一條通往豐都城的血路。
逃荒路上固然是艱難險阻,九死一生,路途所見堪比人間煉獄。
但閻四夕也曾得見婦人手持利刃,為護懷中幼子自斷一臂。
也曾見父母自剜血肉,烹煮為食,隻為換得孩子渺小的生存希望。
閻四夕目光幽幽,眼底閃爍著昔年往事,“阿起,你聽說過觀音土嗎?”
公孫起神色疑惑,但還是點了點頭。
觀音土是一種白色黏土,荒年時災民常用以充饑,能濟一時之困,多服則凝結腸內,能致人於死。
“當年我娘臥於病榻,仙人鬥法,赤地千裡,閻山儲存的食物無翼而飛,隻剩下家中些許口糧。
娘親傳了我製作觀音土的法子,隻說那東西能用作果腹。卻不曾告訴我,觀音土吃多了……也是會死的。”
閻四夕閉上雙眼,腦海中的舊時記憶越發清晰,猶如夢魘般折磨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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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我餓……”
半大的孩子手持鋤頭,麵前是一個個埋葬屍體的坑洞,身後妹妹孱弱的聲音突然傳來。
孩子心下一軟,抱起妹妹回到屋內,從櫥櫃中翻出一團觀音土。
娘親多次疾言厲色地警告他,寧願嚼草根、吃樹皮,也絕不能服用這些觀音土。
這是唯有娘親才能享用的美食……孩子心中委屈,麵色猶豫。
他今日實在是沒法子了,整個閻山荒蕪一片,能吃的東西在這大半個月來,都被兄妹二人吃得乾乾淨淨。
否則的話,他不會違背娘親三令五申的警告。
“你在乾什麼?”身後傳來一個聲音。
孩子汗毛倒立,還未來得及轉身說話,便被一股巨力撞開。
一個婦人匍匐在地,劈手搶過他手中的觀音土。
屋內昏暗陰冷,婦人的臉上泛著詭異的青色,將手中的觀音土咬得咯吱作響。
她三兩口吞咽下手中的團子,抬起頭來看了兄妹倆一眼,一雙眼睛充滿血絲,直勾勾地盯著,有些攝人心魄。
孩子渾身哆嗦,癱倒在地動彈不得。
妹妹嚇得躲在他身後嚎啕大哭,不知是因為饑腸轆轆,還是因為被娘親的恐怖模樣嚇到了。
婦人猶不滿足,挺著高高鼓起的肚子趴在地上,將打翻在地的觀音土儘數抓在手中。
顧不得其上沾滿的灰塵,一聲不吭往嘴裡塞,三兩下把僅剩的觀音土囫圇吞下。
或許是太過貪心,婦人吃得十分急切,嗚咽一聲倒在地上,轉眼間變得氣若遊絲。
半大的孩子回過神來,哆哆嗦嗦爬向婦人,抱著她的身體側過身,試圖緩解娘親的痛苦。
婦人顫顫巍巍地伸出手,孩子福至心靈,眼中噙著淚水,一把抓住靠在稚嫩的臉龐上。
婦人粗糙的指肚劃過他的臉龐,孩子心中生出莫大恐慌,翻來覆去地喊著“娘,我怕……”
婦人乾枯醜陋的臉上,突然煥發幾絲紅暈,神誌變得清醒了幾分。
似是回光返照,斷斷續續道“彆怕……彆怕,你是閻氏唯一的男丁了,去豐都城……帶著妹妹……好好活下去……”
婦人低聲呢喃,嘴唇上下開合,聲音斷斷續續,難以聽清。
孩子將耳朵湊近娘親嘴邊,努力去聽清婦人臨終遺言。
“十五……莫怕……娘在呢……”
道曆玖肆叁柒年,九月初四,閻四夕埋葬娘親屍身,從此身若浮萍,少無所依,少無所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