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眼力利於常人,此時,明白地看出來,原來霍決眉眼間那股子讓人不舒服的陰戾之氣,好似收斂了去。
暗深的唇色讓他有一種冷峭的感覺,冽冽如寒崖青鬆。
隻這個人,為什麼要對他笑?
陸睿蹙起眉頭,卻聽皇帝忽然問“陸卿,何故蹙眉不展?”
眾人的目光都彙聚到了陸睿的身上。
陸睿傾身道“春光好,正偷閒欲賦詩一首,才得佳句,驚聞天子至玉堂,佳句飛了。”
皇帝大笑,由眾人簇擁著往後堂去。翰林院後堂設有寶座,就是為皇帝來時坐的。
翰林們平日便伴駕在側,常見皇帝,十分淡定。庶吉士們卻激動。
庶吉士還不算是官,而是翰林官的備選。他們要在翰林院裡學習三年,通過了考試之後,才能從從七品的檢討開始,成為像陸睿那樣的翰林官。
大周官場的規則是,非進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內閣。
此是文官的正途大道。一個庶吉士要比普通的進士仕途晉升快得多,大約十年的時間就可以做到侍郎。
隻庶吉士現階段還接觸不到皇帝,偶能得見天顏,自然是激動雀躍,很多人心裡躍躍欲試,都想在皇帝麵前露露臉。
皇帝到翰林院來,就是想看到這種人才濟濟又圍繞著他的情景。這實在是令人心情非常好,衝淡了早先他和霍決談論的那個人、那件事帶來的不愉快。
皇帝自己的學問未必有多好,卻深暗人心,到了後堂,給了庶吉士們許多対答的機會,讓他們露臉。
給了庶吉士們足足小半個時辰的時間,才讓他們告退,皇帝繼續與翰林官們交談。
又過了兩炷香的時間,侍讀、侍講、修撰、編修、檢討都告退出來,隻留下五位學士與皇帝繼續交流。
陸睿與同僚們出來,往前頭公房去。穿過廊門,卻見到那個黑色蟒袍的男人在廊下負手而立,賞著庭中的綠竹。
翰林們都行禮“都督。”
霍決微微點頭。
翰林們便從他身邊走過去。
“陸翰林。”霍決忽然開口喊住了陸睿。
陸睿停步,前麵的人都沒停。因大家對霍決的態度是,見到一定要恭敬,但能不見,最好不見。
霍決道“還沒賀翰林新婚之喜。”
陸睿道“都督客氣了。”
陸睿說完,抽抽鼻子。
“都督換香了?”他問。
“翰林鼻子真靈。”霍決道,“是換了。翰林覺得如何?”
陸睿垂眸細嗅,分辨,道“主香龍鱗,輔以青赤蓮,調了少許白眼……這方子好。”
“不比翰林家中有許多家傳方子,這個是尋的古方。”霍決頓了頓,還是炫耀了一下,“拙荊合的香。”
陸睿道“尊夫人看來精於香道。”
“她自稱於香道上頗花了些時間學習,不如她的老師,但也算有小成。”霍決道,“我與她尋了許多古方調製,她調了許多,最後選了這個給我。”
陸睿點頭道“適合都督。”
龍鱗是一種頗濃鬱的香。但內官們,由於眾所周知的原因,他們熏香都熏得濃鬱。
天聊到這裡,陸睿打算告退了。
霍決卻微微一笑,道“內子也用這個香。”
兩夫妻用一樣的香嗎?
陸睿忽然恍惚了一下。
有個人,與他在一起的時日久了,也與他用同樣的香。
他嗅著她的肌膚,能嗅到自己的味道。
彼此沾染著對方的味道,這世間,沒人比他們互相更親密。
因夫妻,本就是一體。
“翰林?”霍決看著他,問,“翰林可是有心疾?”
“並沒有。”陸睿暗暗用力按按心口,緩解了那難受的感覺,“隻是偶爾難受。”
霍決道“翰林保重身體,有一事,正要告訴翰林。九皇子、十皇子、十一皇子、十三皇子也該進學了,陛下有意選陸翰林為小皇子們講經。”
皇帝沒有嫡出皇子,皇長子之母死得不光彩,皇長子受母累,已經可以說是失去了競爭皇位的機會。
九皇子是肖妃所出,目前來說,是皇帝最寵愛的,是立太子的大熱人選。
所謂“有意”就是還沒完全定下來。這最後的階段,需要陸睿自己去表現和爭取。
但讓他比旁人提前知道這個事,就是優勢。
陸睿不明白霍決為何向他示好。按說以他的身份地位權勢,都是不需要的。
但又轉念想到,霍決其人,行事縝密果決,但也八麵玲瓏,說不定早在朝臣中做遍投資,廣泛撒網。
這麼一想,就不覺得奇怪了,行個禮“多謝都督。”
霍決點頭,陸睿便告退。
隻一轉身,剛才明明無人的廊道前方,監察院的念安卻在那裡扶著廊柱喘氣。
陸睿行個禮“安左使。”
小安喘著氣衝他擺擺手“翰林。”
陸睿便從他身邊走過去了。
霍決盯著小安“你乾嘛來了?”
又問“怎麼喘得這麼厲害?”
小安呼哧喘了兩口“我跑著來的啊。”
一聽說霍決陪著皇帝去翰林院了,小安撒丫子便往翰林院跑。
唯恐,唯恐錯過了什麼熱鬨!
幸好還趕上了,親眼瞧見了他哥哥,欺負人家陸嘉言。
拿個熏香的事在那裡耀武揚威。
果然沒白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