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續出個門,便被挾持了,強行帶到一間客棧裡。跪在地上,頭上的黑布揭開,眼前坐在那裡淡淡看著他的,是他家此時該在京城做官的少主人。
陸續見眼前架勢,什麼都沒說,便先長長歎了一聲。充滿無奈。
這一歎,更無需置疑,他是知情人。
人退出去,門關上,房中隻留下他兩人。
陸睿問“你可知,有人還活著。”
陸續道“我不知道她還活著,我隻知道,她當時沒死。”
“世上沒有事情能永遠隱瞞下去。”陸睿道,“陸續,我要知道全部經過。”
陸睿毫無征兆地出現在開封,不回府,而是使人綁架了他,陸續便知道,這事撐到今日,再瞞不下去了。
他沉默了。
陸嘉言道“陸續。”
他的聲音沉而冷,怒意隱含不發。
陸續跪在地上,伏下身去,額頭觸地“小人家裡世代為仆,忠心不二。所做之事,不管對錯,全是聽從主人命令。”
“翰林想知道的,我都告訴翰林。”他道,“隻希望翰林明白,我們家的規矩,是聽當家男人的話,但翰林是家中唯一少主人,未來家主。故我今日所為,不是背主。”
“這個家遲早是我的。”陸睿道,“你依令行事,不管以前做過什麼,都不算在你頭上。”
得了陸睿的許諾,陸續終於開口。
“我隻是仆從,所知也有限,將我知道的說來與翰林聽聽。”他回憶起來,道,“這事,起於三年十月,翰林往京城去趕考,趙府台忽然來拜訪老爺。”
“趙府台?”陸睿問,“哪個趙府台?”
陸續道“便是從前江州的那個。他家老夫人給少夫人主持笄禮的那個。”
陸睿道出了名姓“趙勝時。”
去年十月,他看到邸報,意外看到了這個熟悉的名字,秋後問斬了。
為溫蕙主持及笄的趙老夫人娘家姓林,是他的好友林梓年的姑祖母。他看到邸報後,給林梓年去了封信關心了一下,林梓年回信說,表叔下獄後,林家便運作了一番,將老人家撈出來了。
怎地陸家的事裡,竟有趙勝時參與?趙勝時與他家的交集,隻在江州。
“正是他,他來過之後,不久,少夫人對外稱病。實則,老爺將少夫人身邊人都打發了,又使我趕著買了一座彆苑,少夫人很快就聲稱去彆苑養病。但……那天接走少夫人的,並不是咱家的馬車。”
陸續道“趙府台和老爺之間是怎麼回事,少夫人去了哪裡,小人通通不知道。”
“然後家裡一直無事,直到四年二月,有一天,老爺散值回家,臉色不對。”他回憶那天道,“一回來就召了我,要我給少夫人辦喪事,做實少夫人‘身故’這件事。小人照做了。”
“翰林那時在京城準備春闈,是家裡最大的事。翰林從京城發來的家信,家裡都收到了,老爺拖著不回,待拖不了回了,也先瞞著翰林,不叫翰林知道。”陸續道,“溫家那邊,也是拖著。故意使他們來得晚,這樣我與他們錯開,運了空靈柩回餘杭下葬,使溫家沒有機會開棺驗屍。原是可以糊弄過去的。”
陸睿問“則溫家是如何發現不對的。”
陸續道“是夫人。”
陸續頓了頓,問“母親做了什麼?”
陸續道“小人也不知道。”
“小人當時還在餘杭,陸延不能進內院,夫人到底做了什麼,他也不知道。”陸續道,“隻後來阿延跟我說,老爺召他處理溫家人的時候,無意識地嘴巴裡咒罵了夫人幾句,叫他聽見了。”
陸續道“處理溫家人?”
陸續歎口氣,將把溫鬆下獄準備弄死,和青州那邊聯手了陸正的一個同年,借馮千戶的手想摁死溫家的事全說了。
陸睿麵沉似水。
事情比他想的更離奇複雜,宛似話本小說。
他問“那都是什麼時間的事?”
陸續把各個事件的時間點都捋了一遍。
陸睿算了下,他收到溫家斷絕往來的回信,是在這之後。
意味著,溫家無事了。能猜想到,該是霍決解決了這個事。
隻他口中全是苦澀滋味。
原以為,溫家是和他一樣,發現了“溫蕙枉死”這件事,才和他斷絕往來的。
不曾想,陸家竟對溫家做過這樣超乎想象、沒有下限的事。
溫家給他的回信隻有八個字,叫他善待璠璠,與他斷絕往來。除此之外,什麼都沒提。這是忍著怎麼樣的血淚怒火,為了甥女,硬生生咽下了這口氣。
回想當年,與溫家結親,原是為了報恩的,不曾想,恩竟報成了這樣。
親家,竟成了仇家。
陸續所知,非是全貌。他隻知道他看到的,執行陸正給他的命令。陸延知道的更少。
如今知道的最多的,反倒是陸睿。
他垂下眼,將所有的信息在腦海中整合,漸漸地,理出了大部分的真相。
陸續不敢擾他。
他跪在地上,抬眼看去。
他的少主人與上次相見,又變得不一樣。
他錦衣玉食地長大,何曾穿過粗綢。光華耀人地行走,何曾掩過行蹤。
他今日的突然出現,讓陸續隱隱預感到,陸家,也將變得不一樣了。
陸續的目光投在地磚上。
他的手在膝頭握緊拳。
許久,終於抬眸。
“走。”他站了起來,道,“與我回家去。”
開封陸府。
陸正才散值回家,剛到內書房,才寬了衣裳吃上茶,忽然外麵有喧嘩。
“怎地了?”他喚了聲。
書童原該在外麵聽喚的,卻沒有進來。
陸正蹙眉,又喚了兩聲,竟無人應答。
陸正起身,往外麵去,走到明間,書房的門忽然被人推開。
夕陽的光銅金色,把人的影子拉得斜斜長長的,又將那人勾勒得半身金色,半身陰影。
陸正眯眼看去。那人邁過門檻,反手關上了門。
竟是陸睿。
陸正大吃一驚“你怎麼回來了?”
陸睿凝視著父親,走過去。
“江州堤壩案,”他問,“父親貪了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