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丈高空,狂風呼嘯。
大地之上傳來隱約的震蕩和轟鳴,死亡和毀滅,如此遙遠。可高天之上你死我活的廝殺和爭鬥,卻又仿佛近在咫尺,觸手可及。
向上眺望,天穹晦暗,仿佛神明君臨,可神明卻在彼此鬥爭。
向下俯瞰,塵世皚皚,一切都渺小如螻蟻,可螻蟻卻自無休廝殺之中咆哮或哀鳴。
天上地下,動亂的世界,一切都被鬥爭所充斥。
宛如棋盤。
可究竟又是什麼樣的無形之手在操縱這一切?
更高的天穹之上,又有何人?
難道說,這也是所謂的天命?
季覺抬起頭來,看向兼元麵前破碎的界膜,乃至那一具嘶吼的龐大引擎,卻不由得心亂如麻。
兼元忽然回頭,碧綠的眼眸中焰光升騰,審視:
“你似乎很緊張?”
“是啊。”
季覺眼眸低垂,無聲的按著輪椅的握柄,“此情此景,如何不緊張?”
兼元瞥了一眼他的輪椅,仿佛看得見輪椅之中所隱藏的利刃,提醒他:“現在不是最好的機會。”
“我知道,所以才緊張。”
季覺微微一笑,並不掩飾,視線看向他的身後:“這是什麼?”
“曾經輝煌的遺留,僅此而已。”
兼元伸手,撫摸著熾熱運轉的引擎,感慨道:“盧長生以此為酬,請我助陣——最後一代矩子之遺留,據說就在這裡。
後人追尋了那麼多年,卻又徒勞無功。”
季覺嘲弄一笑:“這種東西,你做不出來?”
“就算能做得出來,又能如何?”
兼元搖頭,“它所可貴的,不是這一具形骸,而是它自身的使命,它背後,曾經一度聯通整個世界的天軌……”
有那麼一瞬間,季覺想要撲向引擎,跨越近在咫尺的距離,喚醒囚籠之中掙紮的殘靈。
可他卻動彈不得。
理智克製著身體,強迫他坐在輪椅上,一動不動。
當他視線的餘光掃視周圍的時候,卻發現,總裁消失無蹤,心中愈發沉重——狗是真的狗,狗領導還特麼是狗,而且還是個領導。
世界上最討嫌的倆玩意兒,它都占全了,自己怎麼還瞎了心指望它呢?
兼元就在眼前,引擎就在眼前,機會隻有一次。
他必須等。
可自短暫的寂靜裡,他卻聽見兼元嘲弄的聲音:“你難道不正是為此而來?”
死寂。
他僵硬在原地,動彈不得。
“昔日墨者不過是一個總括的稱呼而已。
他們之中,絕大多數反而來自永恒帝國之內,譬如最後一代矩子,在他舍身攔在皇帝麵前的時候,誰又能想到皇帝之手會對皇帝拔劍相向?”
兼元回眸,望向季覺,他緊握著扶手的雙手,戲謔嘲弄:“你既然身懷非攻,背負聖賢的傳承,又怎麼可能對此一無所知?”
季覺未曾沉默,隻是不以為意的搖頭:
“倘若我真的一無所知呢?”
兼元沒有說話。
隻是看著他。
這究竟是季覺在故弄玄虛?亦或者戲謔調侃?
他都不在乎。
“不論是否知曉都無所謂。”
他發自內心的沒有將所謂的矩子遺產放在眼裡,“往者已去不可追,更不可倚。真想要開創時代,又怎麼可能寄望於曾經的餘輝?”
兼元抬起了手,向著天穹:“今日,就讓你看看吧——以我兼元之造,又能重現幾分昔日的天軌之輝煌?”
那一瞬間,無窮幽暗之光奔流,自工坊之中噴薄而出,衝上天空,灑向大地,仿佛通天徹地的巨柱,貫穿了天和地的軸心。
恰似舉世正中。
所謂,天元之位!
界膜徹底崩潰,坍塌,消融如雪,而自其中,引擎高亢運轉的轟鳴如雷,響徹天地。
雷鳴之中,季覺下意識的想要起身,可緊接著,眼前陣陣昏黑。
動彈不得!
脖頸、心臟、雙臂、雙腿、右眼、肺腑……
曾經兼元施加的所有懲罰,那些陰冷漆黑的符文此刻驟然運轉,仿佛活物一般,自行變化,當彼此接續在一處時,就瞬間天翻地覆一般的變化,化為了一把鎖,貫穿血肉和靈魂,將他徹底鎖閉,桎梏其中!
再然後,他便看到了,兼元抬起了雙手。
自那那一具千瘡百孔的殘破軀殼之中,紛繁茂盛宛如巨樹根係一般的矩陣延伸而出,自空氣之中變換,化為了繁複的靈質構造。
驟然之間,貫入了引擎之中,把控一切。
恰如鑰匙插入鎖孔。
嚴絲合縫。
哢!
那一瞬間,清脆的聲音響徹天地。
引擎的噪音和雜響消失不見,曾經的一切反抗被儘數壓製,抹除,再也不見。取而代之的,是無以計數的鋼鐵震顫重疊在一起,所顯現的宏偉頌歌!
泉城劇震。
再緊接著,天穹崩裂。
一道紫黑色的裂隙,無聲開啟,橫貫整個泉城之上,再然後,又是一道,彼此交錯,仿佛血染的十字。
世界的傷口。
傷痕之後,是無窮陰暗和詭異流光所彙聚的龐然大物,僅僅隻是顯現出微不足道的一分邊角,便仿佛要將整個世界徹底吞沒。
那一瞬間,季覺終於看到了。
所謂,【漩渦】!
焚燒亦或者凍結、坍塌亦或者破裂,傾覆亦或者湮滅……隻是看著,便有無以計數的幻想亦或者曾經的曆史從眼前浮現。
觸手所及,隻有無窮幽邃淵暗。
就像是,墜向了看不見底的深淵……
當那引擎所噴薄出的流光向著四方飛射而出的時候,便落入了泉城之內,將埋設在各處的龐然大物接續其中。
令一座座巨大的煉金造物過載運行,焚燒至灼紅,將無以計數的流光散播向四麵八方,突破了天元的封鎖之後,順應著看不見的軌道,飛向了早就架設在整個海州各處的設施……
刹那之間,遍及所有!
那是……兼元所再造的天軌!
不知究竟為此籌備了多少年月和時光,化邪教團工於心計的流轉遊走在城邦之間,在城市裡,在荒野中,在廢墟裡,埋下了一座座沉寂的煉金造物,架設秘儀。
等待約定之日的到來。
此刻,隻是彈指,一根根無形的流光之軌如網,將整個海州徹底籠罩在內,還不夠,甚至向著無儘海還有各方延伸……
泉城幽暗之下,諸多活祭和屍骸供物之間,赤裸著上身的老僧緩緩抬起了眼睛,嘴唇之上的經文縫線根根斷裂,張口,吟誦著早已經被孽化汙染的經文,眼眸之中迸射雷光。
聽不見他的話語和聲音,隻有海量靈質奔流。
而當延續了七日的誦經結束的那一瞬間,無以計數的話語仿佛自此刻重疊在了一處,升上天空。
投入到交錯的創口之後。
於是,自無窮邪念邪見邪聞邪想交織而成的讚頌裡,漩渦震蕩,迸發轟鳴。
恰如鐘聲被敲響。
陰暗猙獰,順著兼元所造之軌道,響徹整個海州,擴散。
發起呼喚……
於是,舉世一滯,萬般寂靜。
鐘聲所過之處,所有人都僵硬在了原地。
在城市間,在荒野中,在廢墟或者是田畝,曾經的戰場和埋骨之地,泥土裡、屍骸間、墳墓中、地下教會的所謂聖堂裡,甚至人身之中,絲絲縷縷的漆黑如霧氣一般升起。
天元桎梏之苦、白鹿暴虐之怨、升變不得之渴、機關算儘之貪、紛爭所造之痛、災害荼毒之死、沉迷虛幻之妄……
漫長時光以來,那些沉寂在土地和靈魂中的惡孽,仿佛潮水一般的湧動著,響應呼喚。
再然後……
——四海之孽,向此而來!
那一瞬間,天穹之上,在烈光絞殺之下岌岌可危、瀕臨崩潰的幽暗虹光裡,傳來了一聲歎息和輕笑。
“陶公,這一局,是我贏了。”
伴隨著盧長生的話語,大地動蕩,無窮之暗噴湧!
沉孽如海、眾惡如潮。
當窮儘數百年來整個海州所存之孽,彙聚於一處的時,就化為了將整個泉城都籠罩在其中的漆黑天瀑!
籠罩所有,寸寸降下!
浩蕩烈光未曾有任何的遲滯,轉瞬間抵擋在漆黑天瀑的正前方,死死的撐起整個海州的惡孽,就像是曾經撐起整個泉城時那樣!
毫不猶豫。
此刻,泉城之內,所有的人抬頭仰望天穹時,便不由得顫栗。
倘若天瀑降下,連同泉城一起爆發……海州偌大,又有多少地方能夠幸存?
.
世界好像在下一瞬間就將毀滅。
末日降臨了。
天穹崩潰,大地動蕩,一切都在分崩離析。
正如同數十年前,這一座城市裡所迎來的一切那樣……
那些埋藏在九地之下的哀鳴,那些被廢墟所掩埋的哭號,還有無人收斂的屍骨,徘徊不去的殘靈,此刻好像再度活過來了一樣。
在未曾有過的孽化侵蝕之下,往日的殘影重現在了眼前,又迅速消散,恰似浮光掠影,一閃而過。
就在季覺的麵前。
破碎的麵孔之上,鮮血緩緩流下,落入看不見的泥土之中。升騰的烈焰裡,一個個哀嚎的身影消失不見。
仿佛有哭聲響起了,在踐踏之中,無人在意。
跌坐在地上的孩子徒勞的掙紮,茫然四顧,呼喊,所看到的隻有一片廢墟。直到有踉蹌又纖細的身影撲過來,跌倒又爬起,手足並用的向前,將她抱緊了。
那麼用力。
低下頭,柔聲安慰,她微笑著,仿佛說了什麼,可是卻聽不清晰。
隻有眼淚,從那一張蒼白的麵孔中緩緩落下。
劃過笑容。
折射出最後的殘光。
季覺下意識的伸出了手,想要觸碰,可幻影又迅速消散了。
他們早就死了。
死在了很多年前。
被人所遺忘,被人所忽略,被人所掩埋……
自死寂裡,他失神的環顧著四周,沙啞的問:“……海州會怎麼樣?”
兼元思索片刻,“汙染儘半吧。”
“崖城呢?”
“運氣好的話,會躲過,畢竟距離那麼遠。”
兼元滿不在意的回答,“可就算如此,又跟你有什麼關係?”
季覺抬眸怒視,想要說話,卻看到他的笑容。
如此嘲弄。
“你真的如你所想的那樣在乎嗎?還是說,你又真的挽留住了什麼東西?”
幽邃的宗匠傲慢的抬起眼眸,俯瞰:“非攻之造,實乃天授,萬物為十指所成,無所不能,無所不有。
可缺點在於你,因為你把手伸向虛無的地方,所以才抓不住任何東西——你所見的,你所選的,便隻有一片荒蕪。”
他說,“這就是你的本質。”
“時至如今,宗匠還指望用那一套滯腐之說動搖我麼?”
季覺冷聲反問:“言語何其無力,不如故技重施一番,也好看我是否會向你低頭?!”
兼元的眉毛,緩緩挑起。
疑惑,恍然,乃至,抹不開的嘲弄。
再忍不住咧嘴,大笑。
前合後仰。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有件事情,我忘記告訴你了……”
兼元幾乎笑出眼淚,斷續的說道:“或許是你有所誤解了,可之前你所經受的燭照之式並不是指向滯腐的秘儀啊。”
他停頓了一下,笑意越發猙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