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什麼?”
冬日陰雲,寒風陣陣。
季覺站在寥落破敗的廠區前麵,依舊還懷抱著那麼一絲絲僥幸的可能,鼓起勇氣發問。
“廠區。”中年人即答。
“什麼區?”
“廠。”
中年人憨厚一笑,正如同流水線的工頭麵對新來的牛馬們時一般,告訴他們,歡迎進廠,廠就這樣。
人總要接受現實,接受完了嗎?
接受完了咱們就開始快樂的打螺絲吧!
而季覺的神情,頓時和所有的牛馬們一樣,一言難儘了起來。
生無可戀。
“來來來,快請進。”
在刺耳摩擦聲裡,他奮力的拽開了鐵門,熱情洋溢的恭迎季覺入廠:“老劉!老劉!!死哪兒去了?快點,這邊來人了,趕快燒水……”
“延……延部長不用這樣。”
季覺咳嗽了一下:“我就是來看一下。”
“必須的,您難得來一趟,來,喝茶喝茶,請這邊走。”
中年人延建笑得臉上仿佛有一朵老菊綻放,每一條皺褶都洋溢著歡欣和期盼:“季先生來了,未來就有了,季先生來了出路就來了呀!”
十分鐘之後,如今海岸汽車廠的精英骨乾們彙聚在漏風辦公室裡,完成集合。
在煤爐子旁邊,大家灰頭土臉的吹著火,點著了煤,燒開了水之後,捧著搪瓷缸子或者是一次性紙杯裡的茶水,召開了第一次重組會議。
他們分彆是新任的代理廠長季覺、海岸汽車廠保安兼門衛兼看守兼種地老農劉金柱、人事兼財務兼鍋爐供暖管理人王海川,以及其中最為重要的海岸汽車廠技術部兼設備部兼裝配部兼生產管理部部長延建。
以及旁邊小桌子上埋頭寫小學作業的臨時工,劉金柱的侄兒劉小寶。
坐在坐墊遍布裂痕和剝落‘豪華辦公椅’上,季覺端著一次性的茶杯,看著眼前的臥龍雛鳳們,眼淚都快流下來了。
感覺人生已經完了。
可以重開了。
他本來以為海岸汽車廠會很慘淡,卻唯獨沒想到,居然慘淡到這種程度。
還不如直接點,開局一個碗呢!
這一堆臥龍雛鳳裡,門衛老登劉金柱是聽說幫人看門每個月有四百塊錢拿裡麵的地免費給自己種跑來兼職的,買一送一還帶著侄子,一個負責白天種地,一個負責晚上睡覺。其重要性不言而喻,簡直不可或缺。
財務和人事王海川今年六十多了,提前老年癡呆,計算器都按不明白,問啥啥不知道,說啥啥不清楚,眼瞅著這個月就要退休了,就等著回家領養老金了。
唯一還算靠譜的,隻剩下之前跑到前麵來給他帶路的禿頂中年延建。
他居然還是個一級機械工程師!
神特麼一級……
這鬼地方還能留下一個一級?!
季覺難以置信的看著中年人手機屏幕上展示的證件,目瞪口呆:“你怎麼沒走?”
“……”
延建露出一個比哭好不了多少的微笑。
我難道是不想走麼?
汽車廠淪落成這吊樣,真正做事乾活兒的,大家不愁下家,早就另謀出路了,該走的能走的可以說早幾十年就走完了。
延建特麼的也想,可他跑不了……
當初高興的太早了,在建廠的時候,貪那筆簽字費,一口氣簽了五十年的合同,差不多終身綁定了。
年景好一點的時候,他還熱火朝天的帶著大家乾事業,從無到有的組織起了這一切,可以說,就算當不了親爹,起碼也是海岸汽車廠的小半個便宜養父了。
如今海岸汽車唯一還能在市麵上流通的山寨小麵包就是他當年主持‘開發’的呢。
可惜,好景不長,日子越來越難過,廠子一天比一天不景氣,連螺絲都沒得打了,偏偏還因為各種原因必須自欺欺人的裝模作樣一下,保留一定的人員和編製,於是延建的職務越兼越多,到最後,成為空殼裡最後一個能打螺絲的留守牛馬。
這些年眼看著風起雲散樓起樓塌,領著毫無績效的死工資,就算想跑路也跑不掉。每天除了喝茶抽煙之外,無聊的時候隻能開個網店發展一下副業。
反正有錢拿,雖然不多,但勝在穩定不是?
或者說,心裡還存在著那麼一絲半縷的期望。
說不定困難隻是暫時的呢?
說不定熬一熬能看到希望呢?
說不定領導畫的餅真能吃到嘴裡呢?以及,說不定狗日的領導明天就死了全家呢?
如今盼星星盼月亮,盼來了一個通知即將重新運營的電話和天降偉人季覺,說不激動,反而是假的。
“來來來,季先生,請跟我來,哎呦,小心,那邊的灰比較多。”
短暫的會議過後,延建主動的帶路,要請季覺巡視一下他忠實的生產部門,一路上接連不斷的馬屁和誇讚,自我感覺拐彎抹角實則明顯非常的打探著季覺的狀況和底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