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上午。
趕了個大清早,季覺開著車抵達了廠區,轉了一圈之後,就聽見一輛小電驢向著廠區駛來,騎車的禿頂中年臉色蒼白,眼圈烏黑,明顯一夜沒休息好。
“延工你來啦?”
季覺向著他招手,笑了笑:“考慮的怎麼樣?我和那邊說好了,補償可以給到……”
延建打斷了他的話,告訴他:“我想先留下來試試。”
季覺愣了一下,旋即微笑,點頭。
“那就留下來吧,有什麼條件麼?”季覺告訴他“都可以隨便談,反正不論是走是留,合同都會重新簽,啊,工齡是會為你保留的,放心。”
“條件的話,再說吧。”
延建歎了口氣,看了一眼季覺淡定的模樣,神情越發沉重,看不出歡欣和輕鬆。
與其說是重新再來的豪情萬丈,倒不如說是仿佛接受現實一般的麻木和平靜——事已至此,先擺吧。
都晚期了,大不了就是一個死。
重新撲騰一番,也算垂死掙紮。大不了,又繼續回坑裡待著唄,還能怎麼樣?破產麼?那可太好了,自己又自由了,可以重新開始。
當初他跟著老廠長一手把這個場子蓋起來,這裡的一磚一瓦不能說都是他墊起來的,起碼也是有點感情的。
意氣風發的日子過後,老廠長去世了,自己蹉跎了這麼多年,總要有個結果。
就當做,有始有終。
“我去檢查一下設備,不少都已經壞了,能開起來的沒多少。”延建抽完了煙說:“回頭你看看,該修修,該補補,該換換,不是一筆小數目。”
他停頓了一下,看了他一眼:“場子打算重建,海岸重啟的事情已經傳出去了,你要做好心理準備。”
“放心。”
季覺淡定的揮手。
緊接著,五分鐘之後,他就看到了……
洶湧人潮,浩蕩而來!
十幾年以來,整個海岸汽車廠,從未曾這樣熱鬨過。
一兩輛車從門口停到了大馬路上,更多的,乾脆是打車或者坐公交來的。
那些來自四麵八方的人們一個個熱火朝天的彙聚而來,喜氣洋洋的互相問候和打招呼,彼此那一張張飽經風霜的麵孔之上,此刻都洋溢著喜悅和歡快。
在聽聞海岸汽車廠準備複工的時候,便已經晝夜馳騁趕來。
如今不過是第一波而已。
此刻諸多人看到了廠區裡閒逛的季覺,頓時都圍攏而來,遞煙的遞煙,握手的握手,一個個的熱情問候。
“季廠長,你一定是季廠長吧?”
他們的眼睛裡閃著激動的光:“我聽說廠子要複工了,是真的嗎?”
季覺也愣住了,一時間不由得麵紅耳赤,深感慚愧。
沒想到,這麼多年過去了,居然還有這麼多的人會記掛這麼一個破廠,在收到消息的第一瞬間就趕了回來,感情如此深厚。
“是,是的,沒錯。”
季覺感動之下,一時間竟然有些手足無措:“大家請放心,海岸是一定會複工的,將來一定……”
於是,人群越發的激動了,狂喜歡欣,歡樂仿佛實質一般傳遞在一張張笑臉之間,洋溢著幸福和期望。
有人激動的抹起了眼淚,幾乎喜極而泣。
太好了!
真是太好了!
海岸汽車廠終於有救了!
“那之前的貨款方不方便結一下?”
衝在最前麵的人從口袋裡拿出了欠條來,送到季覺的眼前。
“還有我的,尾款這麼多年了還沒付呢!”
“季廠長,水電工程之前的二期可還沒給呢!”
“我的,我的,看看我的!”
“還有我!”
一時間,人潮洶湧奔流,幾乎將季覺吞沒一張張欠條和合同像是雪片一樣的飛來,升上天空,在季覺呆滯的神情裡落下來。
將他埋在了最裡麵……
甚至來不及掙紮。
遠處,廠房角落裡,蹲著抽煙的延建忍不住搖頭。
早說了,讓你小心的……
一上午的時間,季覺幾乎什麼都沒乾,全特麼的都在接待債主了。
同時,懊悔自己的天真。
想什麼呢!
你以為這是什麼熱血勵誌晨間劇麼!
用腳後跟去想,這吊毛破廠停工了這麼多年,都不可能會有這麼多死忠……不,當初真要能這麼眾誌成城的話,還至於淪落到這種程度?
俗話說得好,愛人可能會拋棄你,兄弟可能會背叛你,但債主絕對不會離開你,說不離開就不離開,一口吐沫一顆釘,咱們這輩子綁死了。
這就是我們熱血沸騰的羈絆呀!
放在二次元,說不定會有個嬌滴滴的黑長直美少女紅著臉對你說:約好了,要還我一輩子的錢哦!
放在現實裡,就是數不清的老臉帶著笑容、怒意亦或者是擔心他賴賬的恐慌和焦慮,堵在門口,徘徊不去。
季覺坐在四處漏風的辦公室裡,隻感覺一顆心比倉庫裡凍了八十年的僵屍肉還涼的更徹底,死得更透徹一點。
生無可戀。
好歹債主們反而比較講素質一些——主要是亂哄哄的吵嚷下去,你一句我一句根本說不清楚,大家非常有禮貌的排起了隊來,站在外麵,密不透風的為季覺遮風擋雨,誓死相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