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是,為什麼要叫黃瓜呢?”
新聞發布前一天,中午在食堂裡吃飯的時候,頂著一雙熊貓眼的延建忽然問:“還有,為什麼要叫豆角和花生?”
“啊?”
季覺端著飯碗,茫然抬頭:“豆角不好吃麼?花生也很好啊。”
說著,他低頭從盤子裡夾了一筷子拍黃瓜,嚼嚼嚼,點頭:“恩,今天的黃瓜也不錯。”
延建有那麼一瞬間想要說什麼,可感覺自己說什麼都沒用。
這狗東西的產品命名方式居然要看決定投產當天的食堂涼菜是什麼……他這輩子都追不上這麼邪門的腦回路了。
“你不覺得這麼太隨便了麼!”
延建歎息:“下一款叫什麼?番茄?土豆?還是香蕉?”
“都行,反正總不能叫牛馬1號2號3號吧?”
季覺理所應當的反問:“大家工作就為了賺點逼錢,每天當牛做馬已經很辛苦了,何必往人心窩子上戳呢?”
“……”
一時間突然寂靜的食堂裡,所有頂著黑眼圈的麵孔都不由得抬起,幽幽的向著此處看了過來。
不戳顧客的心窩子,現在戳起同事來了是吧?
汽車廠的牛馬就不是牛馬了是麼?!
“大家怎麼都忽然不說話了?”
季覺茫然的環顧著四周,好奇的問:“是因為今天的工作做完了麼?”
刹那間,原本死寂的食堂裡人聲鼎沸!
誇張空洞的笑聲和談話裡,季覺滿意的點了點頭:“看大家這麼有精神的樣子,真是太好了,居然還有功夫聊天,工作量一定不太飽和吧?”
“……你特麼可做個人吧!”
延建垮臉,“早晚有一天你會被員工創死的!”
不論是什麼人,在連續加班一個多月沒日沒夜連軸轉著乾活兒之後,都很難保持心態穩定了。
雖然食宿全包全免,加班時間雙倍工資節假日四倍,福利已經徹底拉爆,但每天抬頭焊槍低頭車床的日子過久了,牛馬們連做夢的時候,都趴在流水線上搞組裝。
生無可戀尚且正常,有的人都已經產生幻覺了。
據說有的人半夜驚醒,總能聽見地板下麵有人在哭。
有的人晚上餓的不行了去吃食堂,遠遠的就看到一排仿佛行屍走肉的身影從夜色裡蹣跚而過,仿佛陰兵借路。
還有的人說自己有一天低頭玩手機在廠區裡迷了路,看到了一間從來沒見過的廠房,透過門縫向內窺探,看到很多蓬頭垢麵的工人被鐵鏈拴著,無休止的組裝懸掛。動作膽敢慢一點或者是交頭接耳,就會被從天而降的機械臂狠抽皮鞭。
如此慘烈的場景把迷路的人嚇傻了,連滾帶爬的往回跑,不知道跑了多久才跑回來。說起恐怖遭遇的時候,臉色更是慘白,信誓旦旦賭咒發誓說自己沒撒謊。實在是很有說書天分,隻可惜,第二天就請假回老家了,大家都還想知道後麵的劇情怎麼發展呢。
地下室的哭泣悲鳴、廠區裡徘徊的幽魂陰兵、黑暗中的奴隸車間、會趁著沒人注意悄悄變身的裝甲越野車,半夜三更偷偷撿垃圾吃眼睛會冒紅光的廠長、從助理辦公室裡頻頻傳來的詭異咀嚼聲……
短短幾個月的時間,海岸汽車廠就湊夠了新十大怪談。
企業文化可謂蓬勃發展!
對其中內情一知半解的總工延建,每次在麵對牛馬們的哭訴時,也隻能裝作不以為意的樣子,告訴他們一定是壓力太大不適應,可以去醫務室多開點安眠藥。
嗯,順帶幫我帶一瓶。
自從複工以來,他本來稀疏的頭發開始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凋零。
失眠、焦慮、暴躁、憤怒接踵而至,沒辦法,哪怕再好的心態碰上大學生們的驚世智慧都多少有點難繃。
更何況還有季覺這種動不動甩一大堆需求問你行不行的壓力怪。
哪怕後麵人手漸漸充足,生產步入正規,依舊沒變好多少。
接近兩個月的時間以來,他起碼瘦了十幾二十斤,如今臉色烏青,眼圈漆黑,就像是一口氣把這些年落下的班全都加回來了一樣。
有一種離死不遠的美。
尤其是吃完飯之後,擺在桌子上的瓶瓶罐罐,看得季覺大開眼界。
“這個是胃藥,這邊是消食片,這個是魚油,這個是鈣片和維生素……”
“怎麼吃這麼多?”
“這才多點?還有呢。你還年輕,等……”
延建正想搖頭說,等你到我這個時候,可卻忽然反應過來,如果他猜的沒錯,季覺這樣的人,恐怕也不至於需要人到中年靠補品了,頓時無奈一歎,不再說什麼。
隻是吃藥的時候,手總有些抖,心不在焉。
水都撒了。
放下杯子來之後,延建擦著嘴,自嘲一笑:“上了年紀之後,辦什麼都不利索了。”
“心裡有事兒?”
“就是……緊張。”
延建靠在桌子上,回頭看向食堂之外,再度修整一新的廠房,來來往往的工人們,燦爛陽光下,遠方傳來了夯實地基的轟鳴聲,新的廠房還在拔地而起。
曾經以為會在遺忘中凋零的一切,又重新回來了,甚至比自己預想的還要更好。
每每這種時候,便總有一種不切實際的感覺,如夢似幻。
“又能造車了,真好啊。”
他長出了一口氣。
這麼多年鬱氣和不甘仿佛也在這短短幾個月的時間裡消散無蹤,看著眼前漸漸擴張的廠區,眼睛裡就忍不住閃閃發光。
每當想到自己設計的車能夠重歸市場,就興奮的停不下來。
“我再去車間裡轉轉,看看品控。”
他扶著膝蓋起身,看向季覺:“你呢?”
“我再坐一會兒,等會兒過來。”
季覺淡然回答,端起水杯來頓頓頓一飲而儘,很快,便有熾熱的水汽從身上升騰而起,消失不見。
即便是隔著一張桌子,延建也能感覺到撲麵而來的熱風。
就像是坐在一座敞開大門的熔爐前麵一樣。
自窗外的烈日的光芒映照下,那一雙漆黑眼瞳之中仿佛也有隱約的暗紅繚繞著,暴虐升騰,要將觸目所見的一切儘數點燃。
可隻是眨眼之間,一切異常又儘數消失不見了。
仿佛幻覺。
“男人嘛,每個月總有幾天燒燒的。”
季覺咧嘴一笑,揮手:“不用放在心上。”
“我信你個鬼。”
延建翻了個白眼,轉身離去,懶得再糾結這些有的沒的。
不知何時已經寂靜無人的食堂裡,隻剩下季覺一個人懶洋洋的依靠在椅子上,曬著太陽,仿佛昏昏欲睡。
那些仿佛幻覺一般隻有他一人得見的隱約光點如同稀疏的雪花一樣,紛紛揚揚的從天穹之上灑下,彙聚,融入了他的身軀之中。
伴隨著無聲的呼吸,那些源自餘燼的上善精粹自他的身軀和靈魂之中無聲的流轉,最終,融入了血液之中。
恰如油脂灑向炭火,燃料注入引擎。
薪火,落向熔爐!
本來早已經納入控製之中的熔爐之血再度自發的運轉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