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寂靜。
仿佛永恒的墜落裡,季覺再一次看到了火焰。
在深海的黑暗和死寂裡,那一點焰光無聲的跳躍著,於死灰之中升騰,舞蹈,永恒不休。就這樣,靠近,再靠近,直到那一點微不足道的焰光充斥了一切,化為了看不見儘頭的火焰之海……
於是,漸漸的習慣,於是,漸漸的遺忘自己。
就好像,就像是一粒灰燼落向了更多的灰燼,一粒火星重新回到火焰裡。
在這深海的低沉回聲裡,季覺閉上了眼睛,困倦的蜷縮,就好像在夢境的最深處墜另一個夢境裡一樣。
心裡有個聲音說:“季覺,你屬於這裡。”
“不。”
季覺睜開了眼睛。
於是,深海、火焰、噩夢,一切都隨之遠去了,再也不見。
他看到了熟悉的工坊,鋼鐵的地板、牆壁和天花板,諸多設備,散落的草稿,乃至遠處書桌上那一盞他睡著後被調暗了的台燈,微光昏黃。
他愣了一下,許久,緩緩的從床上爬了起來,揉了揉臉。
“伊西絲,時間。”
“現世時間,上午六點十一分,距離既定的時間還差一小時四十九分鐘,先生。”輕柔的聲音回答:“睡眠體征持續平穩,未檢測到意外的狀況,我想您應該又做了那個夢。”
“沒錯。”
季覺打著哈欠,洗臉,抬起頭來,凝視著鏡子裡那一張憔悴的麵孔:“而且更近了,比以前還要更近。”
在鏡子的倒影裡,那一張略顯蒼白的麵孔浮現出一絲枯槁和憔悴,乃至,煎熬與疲憊。
飽受折磨。
並非來自於莫名其妙的噩夢,完全就是季覺自作自受。
“我的建議是,停止那個在神佛麵前表示虔誠的愚蠢儀式,吃點東西,然後再回去睡一覺,享受人類應有的睡眠。
距離鍛造開始還有一個多小時,先生,你還有時間。”
“很遺憾,伊西絲,人類總是愚蠢,而且,這個儀式也是有必要的。”
季覺搖頭,回絕。
清醒過來之後,沒有再睡覺,再一次低頭盤點起了純鈞鑄造的流程和諸多細節起來,即便是已經重複了不知道多少次,哪怕做夢都能夠倒背如流,幾乎快要刻進骨髓裡去。
餓。
越來越餓了。
字麵意義上的,又饑又渴。
連續七天不進食,對於尚處於蛻變位階的季覺而言,依舊有點麻煩。
身體在本能的渴求營養和水分,即便還能夠繼續堅持,但前半生堅持了二十多年的習慣告訴他,你該吃飯了,早就該吃點東西了。
而不是在這裡喝西北風來騙鬼。
飽受折磨是理所當然的,處於一個餓不死也不算活著的狀態也算是自作自受。
【沐浴齋戒,焚香更衣。】
如今的季覺在嚴格執行往日裡被自己嗤之以鼻的儀式,且一絲不苟,全神貫注。
固然,在絕大多數的時候,這一套功夫不過是混沌時代的古代煉金術中糟粕,用來彰顯自身毅力的苦行,但偏偏在純鈞的鑄造中至關重要。
身處封閉的環境之中,儘可能的隔離外界。
不飲不食,焚香冥思。
專注自我。
儘可能的排除外界的乾擾,在這七天的隔絕和獨立之中,每日三次焚香和沐浴,以求儘可能的剝離那些擾亂自身純粹的雜亂事象與訊息。
令季覺儘可能的回歸自身的本質。
從以太之道的角度來說,這是一個逐步排除外界乾擾的過程。
僅僅是如此就罷了,更重要的是,在整個過程之中,必須有意識的控製自身的靈質和儀式,不可興奮,亦不可悲傷,不可使靈質的流轉遭受任何的波動。
宛如一潭死水一樣,維持著儘可能的平靜。
有用麼?
或許有,但並不會多,充其量不過是錦上添花罷了。
但即便是在成功率上哪怕是百分之一的提升,季覺都不願意放過。更重要的是,在這個過程之中,他原本內心的慌亂和不安,好像也逐步消散不見了。
七日的短暫苦行,好像是一場不間斷的心理暗示,強化著他的意識和執念。
在精神第一性的加持之下,此刻他的內心前所未有的平靜,而靈質的流轉也近乎於無,沒有任何的波瀾和動蕩。
在寂靜中,他一步步的步入了水池之中,衝洗自身,腦中第不知道多少次思索著,想象模擬整個過程,從頭到尾,從開始到結束,不放過任何一個細節,尋覓著一切疏漏,同時,預備著任何一個環節出現失誤的可能性和應對方法……
當最後一滴水從桶中落儘的瞬間,季覺的內心,卻莫名一動!
前所未有的平和與靜謐無聲的浮現。
是時候了。
難以分辨,這究竟是內心還是本能、預感乃至幻覺,又或者,是未曾創造而出的純鈞——
它說,就是現在!
“那就開始吧。”
季覺擦掉了頭發上的水珠,在複雜熏香的縈繞之中,換上了白衣,散發赤足,筆直的走向熔爐。
那一瞬間,有低沉的鳴動聲自熔爐之中響起了。
璀璨如金的輝光自烈焰之中流轉變化,仿佛活物一般,運轉翱翔,幾乎要突破束縛,破空而出。
七日的淬煉和蛻變之後,至純之光從凡物之中超脫而出。
早已經迫不及待!
這七日的齋戒,同樣也是鍛造之前的籌備和預熱,在這個過程之中,季覺已經通過自己的雙手,處理了所有的材料和賜福,將它們投入漫長的冶煉之中……
純鈞之造,至純至臻,絕不可假手於人。
整個過程之中,從素材的處理再到賜福的維護,就連火候的控製全都是季覺一手操持。
時代在變化,煉金術在演進,可九型之造依舊研習著往日的傳統,摒棄了諸多方便法門和更加簡易和明晰的理論,理論和未知糅合在一處,渾然天成。
而通過這樸素直白的鑄造和流程,齋戒冥思中的季覺卻感覺,自己正在和熔爐之中的素材緊密相連,無分彼此。
甚至恍惚之中,難以分辨,自己究竟身處於熔爐之外,還是烈焰之中。
又或者此刻兩者皆存,又兩者皆不是。
在恍惚之中,那一份預感和洞察愈發的清晰。
七日的熔煉,靈質從凡物之中揚升,靈性從蕪雜之中純化,賜福在烈焰之中彼此相激萃變,最終靈質、靈性與賜福,又隨著物質的變化,在再度統合為一。
如在其上如在其下。
以此成全太一之奇跡!
在七日的熔煉和煎熬之中,當無窮紛繁變化之中,一切靈質與物質、靈性與物性重疊為一的瞬間,一切都戛然而止。
就像是有看不見的手掌驟然伸出,把控一切!
非攻的矩陣籠罩之下,熔爐之中的一切變化好像都徹底停止了,就在季覺的意誌之下。
而當他的雙手握緊的瞬間,宛如鋼鐵生長一般的鏗鏘回聲從黑暗之中顯現。
一切火焰儘數熄滅,抽離,退轉,宛如煉獄的高溫轉瞬無蹤。那一縷熾盛的璀璨輝光頓時向內收縮,消散、坍塌,再度凝結,顯化為物!
就像是一節迅速生長而成的鐵枝!
“就是現在——”
季覺握緊了左手,頓時,令人頭皮發麻的嗤嗤聲響起。
那一枝餘溫未散的灼紅劍坯被握緊了,從熔爐之中拔出,恰似出鞘一般,突破黑暗,在揮灑之中有無數火花飛散,恰似滿天星辰閃爍。
鏗鏘之聲裡,灼紅的劍坯便已經敲在了鐵砧之上,再然後,另一隻手中的鍛錘掄起,至最高處。
砸下!
——崩!
激震之中劍坯最外層那一層翹起崩裂的薄殼碎裂了,一縷縷的光芒炸開,紛紛揚揚的灑下,照亮了季覺的眼睛。
可他的動作不停。
繼續。
崩!!
火星再度迸射,落在了他的麵孔、手臂和脖頸之上,帶來焚燒的刺痛,深入骨髓。死死攥著劍柄的左手之上,焦痕崩裂,血液再度湧現而出,落入熾熱的劍坯,嗤嗤作響。
一縷縷蜿蜒的血色,居然就從劍柄之上迅速蔓延開來,籠罩了整個劍身。
饑渴飲血,貪婪的沐浴著季覺的靈質,來者不拒!
崩!!!
第三聲巨響迸發的瞬間,無數交織在劍坯之中的血線也驟然亮起,仿佛純鈞的血管一般,引導著季覺的靈質奔流,塑造繁複的結構。
鏗鏘的鳴動愈發高亢。
恰似純鈞高歌!
此刻的鐵砧也不過是一塊尋常的高密度合金而已,同季覺另一隻手中的鍛錘一樣,平平無奇。
但在靈質灌注之下,卻顯現出繁複的紋路,天人感應的儀式之中,無數升變和以太的上善徽記從其中浮現,最終,統合在餘燼的變化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