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蟄不住鳴!
凜冬散儘,桃柳抽芽,沉昏灰白蒙著一層霧氣的臨安終見點點春色,李榒入獄那日趙鬆也於獄中自儘。
有看管大牢的小吏報,趙鬆是撞牆自儘,次日晨起隻見潮濕的牆壁上往下劃一長溜的血痕。
黏著牆壁上的黑水,混著血漿,額頭上的黑紅沾著垂下來的花白頭發看不清原貌。
趙铖一直有北伐的願景,他重新任命了樞密院的樞密使,緊鑼密鼓地部署北伐進程。
掌燈時分,天色又陰沉下來,董淑慎從繡院回來下馬車,淩霜掀開簾子,如雪手裡提著紗燈燈光晦暗,堪堪照亮一隅。
山河圖已經繡了一小半了,再有一兩年便可以完成這近乎四十尺的長卷。
她緊了緊身上的披風,問道,“大人還未回來嗎?”
淩霜扶著她,如雪在前頭走著,“大人說今晚會回來的,明日辛將軍便要出征了,過會兒他們該會一道來。”
董淑慎瞧了瞧天色,語氣帶了幾分責怪,“便是都舍不得給我留一封信說明,偏偏你們都知道了,我都不曉得。”
梅鶴卿這些日子一直在政事堂和樞密院,兵部幾處,縱使晚上回來董淑慎也早已睡下了。
身後傳來一陣頗為爽朗的笑聲,辛長林勾肩搭背的,“董姑娘,你這就是誤會鶴卿了,他是擔心你身體不想你操心。”
“再說了,就我同鶴卿的關係,不算外人吧,哪裡需要大肆請客了。”
梅鶴卿瞥他一眼,把他搭在他肩上的胳膊推下去,過去輕輕握住董淑慎的手,“慎兒,辛長林又不是什麼重要人物。”
董淑慎抬眼看他,“那人家也是客,這不顯得我們無禮嗎?”
辛長林點頭連忙擺手,“是啊是啊,我不重要的。”
淩霜,如雪幾人都笑出聲來,看著神采飛揚的辛長林又不禁有些耳根發紅,此等男兒,鶯飛草長的恣意。
梅鶴卿對辛長林向來嘴上不饒人,“辛長林,打仗不是兒戲,現在高興的不行,屆時又狂妄自大吃了敗仗第一個斬你。”
辛長林輕嗤,“你滾,本將軍先取泗陽,再取安州,直打到江對岸,一路北上,把他們打的落荒而逃,屁滾尿流,直取燕雲十六州!”
董淑慎笑出聲來,問他們,“水榭有些透風,這個時節怕是還冷,要麼咱們還是去絳雪軒如何?”
他二人自然無有任何異議,兼表示讚同。
期間董季遠和何琴也過來看了看,但因同辛長林不熟故而沒有多待,董淑慎陪著他們飲了幾杯酒聽他們說話。
辛長林幾杯酒下肚反而整個人像蒙了一層霜雪,捏著杯子的手發緊,“鶴卿。”
梅鶴卿沒說話,他繼續道,“你憑什麼說我不會贏啊!梅鶴卿,我告訴你,本將軍定然收複故土!”
董淑慎還記得江柳的話,南渡之人,未能有北返者。
梅鶴卿聲音淡淡,“長林,我什麼時候那麼說了,隻是……叫你保重。”
辛長林又飲一杯,“那你就給本將軍等著,我也叫我爹看看,他親兒子好還是你這個徒弟好。”
“不過……”辛長林話音一轉,有些失落,“上回北伐,你還是我爹的先鋒呢,雖然我那時候看不上你吧,但是,鶴卿,這次就我一個人了。”
他瞧著梅鶴卿尚未換下的衣裳,光線不算太亮,照著他身上絳紫色的袍衫。
梅鶴卿拿著酒杯的手一頓,打趣道,“怎麼,不是還有趙朗嗎?你同他關係不是比同我關係好多了,那什麼,青梅竹馬?”
辛長林“呸”了一聲,“你真惡心人,人家是皇子皇孫,我是什麼?我這都是真心話,你老刺我乾嘛?”
留窗外還是一株枯掉的虯枝,隱隱約約有雪花飄落,軒內灰爐上急燒壺“嘶嘶”作響,水汽往上“滋滋”地冒。
他看著窗外的一片花白,手搭在膝蓋上,大多數綠植還未泛綠,看久了有些眼暈。
“我已是文臣,不再沾武事。”
梅鶴卿輕飄飄的一句話引得兩人皆側目,董淑慎握住他的手,“鶴卿。”
他笑了笑回握著她,“你們兩看我做什麼?是本官現在位置還不夠高嗎?”
“縱使是暫代,本官現下也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辛長林側過頭去乾笑兩聲,抬手隱去睫毛處濕潤,端起酒杯碰了他的杯子一下,“是啊,什麼都叫你小子趕上了,中書大人。”
梅鶴卿端起酒杯來,也在他的杯子上碰了一下,“豈曰無衣?與子同袍。”
聖上退位這日,趙铖登基,他第一件事就是北伐,分三路大軍,從安州,泗州,泯州進發。
朝中依舊有不少主和黨,每日奏折上彈劾梅鶴卿的不在少數,揪著他未丁憂的不放,揪著他年齡的亦有,好在趙铖還算意誌堅定。
三月初八,本該是二人原本定下的成親之日,一因太皇太後,太後喪期,二因北伐,梅鶴卿事務繁忙。
他的忙不僅在於軍務還在於其他人故意找茬的政務,無奈梅鶴卿還真沒有什麼致命的點,都說做官不可能真的乾乾淨淨,時至今日他們除了那幾條老生常談之外,並找不出其他。
加之梅鶴卿是刑部的堂官,有時候又實在過於縝密細膩,縱然想栽贓陷害也不是個容易的差事。
還真的就,不好搞的很。
這日晚間,下了一陣小雨,綿綿密密輕飄飄的,洗的院子裡新長的綠葉發亮,桃樹花瓣也簌簌落了一地粘在濕漉漉的地麵上,空氣中散發著淡淡的濕土腥味兒。
隔著朦朧雨簾,透過輕紗窗欞,室內點著一盞昏黃跳躍的燈氤出光暈來。
“嘎吱”一聲,梅鶴卿推開門,董淑慎在銅鏡旁坐著,手裡拿著梳子一下一下的梳頭,背著光他看不太清。
“慎兒,怎麼現在挽發了?”
董淑慎見他回來了邊挽發邊道,“小軒窗,正梳妝,黃昏這個時辰剛剛好,就是今日下了些雨。”
“不過,”她又笑笑,“好雨知時節嘛,鶴卿,你過來。”
梅鶴卿向她走去,才看清她身上的衣裳,殷紅的嫁衣。
他愣在原地,有些失語,“慎兒,你……”
董淑慎拉著他的手,眉眼彎彎笑眯眯地,“咱們就在我的院子裡偷偷的穿一下好不好?不要叫旁人知道了行嗎?”
桌上擱了一盞燭火,火光跳躍,梅鶴卿有一瞬眼眶發酸,他幼時最喜彆人辦喜宴,比喪事隆重也不趕小孩兒,善良的人家還會多施舍些。
他第一次見穿著紅色嫁衣的新娘,周遭人都打趣挖苦,像他們這種人一輩子也沒有這麼一天,也不會有什麼漂亮的娘子。
那時候他才幾歲記不清了,後來在他什麼時候意識到對董淑慎的感情。
梅鶴卿注視著燈光下美人的嬌顏,抬手在她臉頰上輕輕摩挲,“慎兒,我在第一次跟著辛將軍北上的時候,去看過你一次。”
“那時候我是十五還是十六歲,原諒我真的對自己的年齡太過模糊。”他笑笑,繼續道,“我那時候真的挺不要臉的。”
“你那次在同什麼小孩兒玩嫁新娘的遊戲,我後來把娶你那個小孩兒打了一頓。”
董淑慎有些驚訝,她根本不知道還有這麼一回事,不禁開口,“啊?”了一聲。
往事久遠,她都記不清什麼時候玩兒過那樣的遊戲了,隻是記得那個小男孩兒確實後來就不來找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