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可能!
程迦藝果斷打斷了自己的胡思亂想,自嘲地笑著,又喝了一口水。
碰巧葉卿雲像是察覺了她的視線,往這個方向回過頭來,因為倉庫裡燈光比較亮,而過道裡比較暗的緣故,他透過玻璃隻能隱約看到一點程迦藝的輪廓,知道她在那裡,就忍不住衝她微微一笑。
可正是這微笑,讓程迦藝觸電般一驚,好像自己剛才羞怯的想法也被他望穿了一樣,完全沒有意識到光線關係,他根本看不清自己,就倉皇地轉身往一邊走,走了好幾步才意識到方向不對,又轉回180度,悶頭往前走。
除了倉庫和晚班客服,其他員工都到點下班了。陸續有人收拾了東西準備回家,有動作快的已經出了辦公室走到過道裡,看到程迦藝就招呼著“小藝姐,我先回去啦,代我向萌萌姐問候啊!”
程迦藝機械地回應“嗯,好,明天見!”
腦子卻還停留在葉卿雲微笑的畫麵。該如何去形容那個笑容呢?明晃晃的白熾燈下,麥色的五官,由嘴巴牽動起眉梢眼角,整個麵部都在闡釋清淺的笑意。
讓人安心的“溫暖”。
可用“溫暖”這個詞,在這個季節又明顯不太恰當。但是無論空氣裡的溫度隨著日子的推演,升到了多少,他的笑,卻都直擊著她的心臟,烘烤得她熱氣騰騰恍恍惚惚。
就像很多年前,很多很多年前,高中的晚自習下課,在能把臉上肌膚都吹裂開的冬日冷風裡,她和舒航一起騎單車回家。
程迦藝的家比舒航家離學校更遠,所以往常的每一天,都是在半道上告的彆。可是那一天,他陪著她一起騎回了家,看到她在家門口停下車,才單腳點著地,和她告彆,然後戀戀不舍地掉頭再往回騎。
程迦藝沒有立刻開門進去,而是站在冷風裡久久地凝視著舒航遠去的背影。
不出所料地回了頭,程迦藝歡快地高舉起右手大幅度地揮,然後他笑了,因為距離有點遠了,所以笑容融化在了夜色裡,五官不那麼清晰,隻留給她一個微笑的輪廓,被暖黃的路燈光烘托得朦朧,在她的心間炸裂開怦然心動的焰火。
他回過頭去,高舉起左手,回應著揮動了兩下。然後她知道,自己喜歡上他了。
那個時候,寒冷的冬日夜晚,那個笑容,用“溫暖”來形容,正合適。
小時候,懵懂的喜歡,輕而易舉。
可能因為少年的白襯衫上有讓少女舒心的青檸味道,他就成了她心目中象征陽光的美好憧憬;可能因為少女的製服裙上有一小塊麵料被洗掉了顏色,她就成了他忍不住更在意的多看一眼。
也有可能她心地善良,幫老爺爺推車上橋的時候正巧被他看見;也有可能他見義勇為,在公交車上智擒小偷,救下的錢包,就是她的。
總之,當年還是少女的那個十幾歲的程迦藝,因為一個“溫暖”的笑容,懂得了心動的滋味。
而如今,二十幾歲的,在長輩的定義裡要被冠上“晚婚”標簽的程迦藝,在劉萌適度的催化作用下,又被一個“溫暖”的笑容,動搖了堅定了十多年的信念。
程迦藝懊惱地甩了甩頭。
說好的這輩子最好的朋友,沒事笑那麼曖昧乾什麼?!沒事做些讓劉萌誤會的事乾什麼?!
打單員玲玲在倉庫的置物盒裡沒找到替換色帶,走回自己座位的時候正好看到站在倉庫門口的程迦藝,於是高聲問“小藝姐~打印機要換色帶了,你能幫我問下萌萌姐替換的放在哪裡麼?剛倉庫裡找了一圈沒有誒~”
玲玲是如今工作室裡為數不多資曆比較老,和程迦藝劉萌也混得比較像好姐妹一樣的員工,所以招呼起她來也完全沒有在意從屬關係。
程迦藝回過神來應著“哦,好啊,你等下~”然後,微信裡發了消息出去。
很快收到劉萌的回複,新補充回來的辦公耗材還是個快遞包裹,放在她的辦公室裡沒來得及拆。
於是程迦藝轉身去劉萌的辦公室裡找,意外的是個巨大的紙箱,想著這些東西早晚要搬進倉庫的,就打算索性直接搬過去再拆。
結果紙箱太重,她抱得特彆費勁,一小步一小步半倚著牆好不容易挪到倉庫的門口,右手上的力道就消耗乾淨了。
手上一滑,箱子重重地往下跌,怕砸壞了已經堆到門口的包裹,她機警地抬膝蓋來接,卻一個重心不穩,連人帶箱子倒在了地上。
聽到動靜的眾人紛紛回了頭,有和程迦藝還不熟的員工努力地憋著笑,眼睛卻先彎了弧度,並沒有比彆人更先一步過來幫忙的勇氣,玲玲最先繃不住地笑出了聲,害得程迦藝尷尬羞愧得無地自容。
葉卿雲是最快一個越過“山丘”來到她身邊的,從她身上搬起箱子的時候,責怪的語氣“這麼重,怎麼剛才不喊我一聲?!”
程迦藝“……”
他竟然單手就把箱子攬在懷裡抱穩了,還騰出了一隻手伸過來要拉她。
五指修長的男人的大手,指關節明顯,掌心向上,攤在她的麵前。
程迦藝猶豫了一下,還是伸出手放上去,他五指收緊,用力一帶,就把她拉了起來。
程迦藝理了理裙子,又習慣性地拍了拍裙擺上也許並不存在的灰塵。
葉卿雲“這個放哪裡?”
程迦藝指指貨架的方向“那邊,靠牆那個貨架旁邊。”
葉卿雲應一個“好”字,舉起箱子,邊低頭觀察腳下,邊大步跨過去。
程迦藝到打印機邊的抽屜裡找開箱器和紙筆,順帶問玲玲“幾點了?還有多少單沒打印?”
玲玲“7點多了呢,4點前的訂單還有17個沒打印,應該來得及。”
程迦藝“好。”
又對葉卿雲說“包裹就拜托你啦!辛苦了!”
然後蹲下去開紙箱,先挖了一盒色帶拋給玲玲,接著根據箱子裡的發貨單核對收到的貨品,封箱帶、帶孔打印紙、a4紙、色帶……大部分都是紙,難怪重成這樣……嗯……數量都沒有錯。
於是滿意的撐著紙箱站起來,結果卻因為站得太快太猛了,腦部供血不足,一陣暈眩,眼前發黑,本能地用手撐住了牆壁。
葉卿雲察覺,停了手上的動作,過來扶她,關心地問“怎麼了?”
程迦藝緩了好一會兒,等到終於不那麼暈了,才搖搖頭說“沒事,可能有點貧血吧。”
玲玲敏銳地讓出自己的凳子搬過來“小藝姐,你坐著休息一下,我單子打印完了,剩下的包裹我幫忙包就行。”
葉卿雲扶著程迦藝坐下,害她分外不好意思,懊惱地想著真是狀況百出的一天,作為老板的臉麵全丟光了……
葉卿雲看她低著頭,悶悶的樣子,蹲下身,與她視線齊平,問“還很暈麼?”
程迦藝搖搖頭,頓了一會兒說“我們回去吧。”
葉卿雲“嗯?”
程迦藝又搖搖頭“還是算了,再等一會兒吧。”
待到快遞員把包裹席卷而去,時鐘的短針已經快要抵達數字8了,程迦藝招呼著大家下班“今天辛苦了,回去路上小心哦!”
員工們紛紛道彆回去了,隻有玲玲和一個質檢的阿姨還在打掃衛生,見程迦藝和葉卿雲也要幫忙,玲玲趕忙攔下“小藝姐,趕緊招呼你朋友回去吧,這兒我們可以了。”
程迦藝遲疑了一下“那好吧,你們也早點回去!”
說完跟葉卿雲一起往外走,路過客服部的時候,也不忘跟晚班客服關照道“晚上就拜托你們啦,回去的路上要小心哦!”
一片回應聲“好的,藝姐拜拜~”
從程迦藝的工作室所在的郊區地段,開車回葉卿雲家所在的市區地段,路線就像是一個直角三角形的兩條直角邊。明明距離上是斜邊最短,地圖上卻並不存在兩點之間這條筆直的斜邊,必須要先向北直行,然後右轉,90度,再向東直行。
車裡播放的還是上午他們一起聽的那個本地電台,晚間的歌曲節目,男主播的聲音帶著魅惑的磁性,優美的詩句引出一首陳奕迅的《早開的長途班》。
略微喧鬨的前奏後麵,是他有彆於唱情歌時溫柔婉轉的基調,略顯低沉直白的聲線,演繹一種勇往無前的無奈。
「坐在車廂倒後的椅上|看見不斷變小的風光|視線朝著過去的世界|身體卻奔向前方」
倒和車內沉寂的氛圍很是合拍。
程迦藝還沉浸在自己今天不堪的表現中,士氣低落著,沉默看窗外。腿又不自覺地曲了起來,用雙手環抱住膝蓋——沒有安全感的姿勢。
葉卿雲“怎麼了?”
程迦藝下巴抵著手臂搖頭“沒,可能餓了吧……”
葉卿雲“想吃什麼?”
程迦藝卻像沒有聽見他的問題,反而說“今天謝謝你啊,還讓你做體力活,其實你不用特地來接我的……我……沒什麼……謝謝了……”
葉卿雲“跟我客氣什麼呢?你們每天都要忙到這麼晚麼?”
程迦藝“嗯……差不多吧……如果沒有什麼特彆的事,總會看到快遞員把貨拿走了,才比較安心回家,不過平常都不用自己上手的,今天是有兩個人請假了,才……”到末尾聲音越來越低,逐漸溶解了沒有繼續出口的話。
葉卿雲接過來“嗯……”
向北的路段,路燈是頭頂的兩個支角優美往下垂的“y”型,一左一右吊兩個燈泡。間隔著立在馬路中間區分往來車道的花壇裡。
可能是政府為了節能的關係,並不同時打開,一盞左邊,一盞右邊,交替著站崗。也有因為故障,索性全暗的好幾盞。
所以窗外是深淺不一的黑,談不上風景。
車子在夜幕裡,以允許中的最快速度開到了規劃路線的直角處停下,程迦藝迷糊地望著馬路對麵的紅燈發呆,然後忽然之間意識到他們的車是停在了直行道上,並沒有按照預定路線向右90度轉彎。
程迦藝納悶地轉頭問葉卿雲“要去哪兒?”
葉卿雲“去吃飯。”
程迦藝恍然“哦……對……”
葉卿雲“你想吃什麼?”
程迦藝“你都往這邊開了,肯定是有意向了,怎麼還問我?”
葉卿雲“還是想聽一下你的意見,反正路是四通八達的……”
程迦藝“那我們去吃麵吧,這麼晚了,簡單點就好。”
葉卿雲“好啊,有哪家麵店推薦的麼?”
程迦藝“呃……讓我想想……圖書館對麵有一家,很好吃,也很特彆,有各種番茄口味的麵,番茄牛肉呀,番茄黑魚呀,隻要是他們菜單上有的,就都可以做成番茄味的!”
葉卿雲“你很喜歡吃番茄?”
程迦藝“嗯……其實也還好,主要我喜歡喝湯,放了番茄的麵湯酸酸甜甜的超級好喝的……你喜歡吃番茄麼?啊……也沒關係,他們那的白切雞也很好吃的!”
葉卿雲“我都ok……是圖書館對麵是吧?”
程迦藝“嗯。”
禾城這樣的小城市,晚飯的時間點其實挺早的,一般的公司5點多下班,回到家67點吃飯,年紀長一些的,或者動作快一些的,8點過後可能已經躺在床上看電視了。
而宵夜的話,明顯還太早了。
所以這個時候的麵店裡,隻剩了一桌用餐的人,兩個中年男人麵對麵坐著,麵碗已經空了,卻還就著中間一碟雞肉和一碟花生米在喝著小酒。
不大的店內麵積因為空蕩的關係顯得比熱鬨時候開闊了不少,老板娘收拾著前一桌客人留下的空碗,用抹布用力地擦著桌子,見到有人進來就笑著招呼“吃什麼麵?”
葉卿雲“有什麼推薦的麼?”聲音是朝著程迦藝的方向。
程迦藝抬頭看著牆上掛著的菜單,漫不經心地說“我最喜歡番茄黑魚麵。”
葉卿雲“好。”
於是程迦藝朝著老板娘說“兩碗番茄黑魚麵,謝謝~”
葉卿雲卻立馬改口“一碗番茄黑魚,一碗番茄豬肝,謝謝!”
程迦藝不解“你喜歡吃豬肝啊?那還問我推薦乾什麼?”
葉卿雲“不是啊,豬肝是給你點的。”
程迦藝“啊?不要!我不吃豬肝的!”
葉卿雲“貧血的人沒資格挑食。”
程迦藝嘀咕“可我真的不吃豬肝的嘛……再說……貧血又不是吃一頓豬肝就能好的……”
葉卿雲“那以後就隔三差五地多吃幾頓。”
程迦藝“啊?”
說話間,番茄豬肝麵已經出鍋,由老板娘端了過來。
程迦藝皺著眉頭,一臉抗拒地把麵碗推到葉卿雲麵前,葉卿雲含著笑,又推回來,還快手地抽了一雙筷子放到麵碗上給她,像哄小孩子一樣說“乖乖地吃了它,一會兒獎勵你黑魚片。”
程迦藝抓起筷子,還是猶豫的神色“可是豬肝的味道……”
葉卿雲鼓勵“說不定放在番茄味的湯裡就變好吃了呢?”
程迦藝撇嘴“隻怕是把湯也浸上了豬肝味道吧……”
葉卿雲不以為意“不試試怎麼知道好不好吃呢?吃吃看吧……實在不行……再換黑魚給你。”
程迦藝不情願地先舀了一勺湯送進嘴裡,豬肝的味道被番茄的濃鬱掩蓋了,好像也不是那麼不可接受,於是小小口地咬了一筷子麵條,嗯,麵條受的影響也不大,還好。
接著她放心地換了鬆一口氣的神態,舒展著吃起來,避開豬肝,隻夾麵條和番茄,和湯一起,細嚼慢咽地吃。
番茄黑魚麵端上來的時候,程迦藝還是一塊豬肝也沒有碰,葉卿雲無奈地苦笑“你好歹吃一塊啊……”
程迦藝抵觸“不吃。”
葉卿雲“那……要不……你吃一塊豬肝,我給你一片黑魚?”
程迦藝搖頭。
葉卿雲“那兩片黑魚?”
程迦藝“你怎麼這麼固執呢?”
葉卿雲“不吃豬肝的你,才叫固執吧!”
程迦藝“……”
靜默後,冷不丁一句“喂……你是不是喜歡我啊?”問出了口就忍不住後悔。
所以,這突如其來的問題,將葉卿雲剛喝進嘴裡的湯嗆成喉嚨間猛烈的咳,程迦藝忙扯了紙巾遞過去,焦急地想你彆回答啊,我其實並不想知道!
也幸好,擦完嘴平複下咳嗽的葉卿雲避重就輕,把問題原樣丟了回來“那你呢?喜歡我麼?”
我麼?喜歡麼?
程迦藝沉思著切換了迷人的笑臉“喜歡啊,從小就喜歡!”是鼻子也跟著皺起來的可愛表情。讓葉卿雲的心緊張地漏跳了一拍。差一點就要誤會那是句表白。
可是,然後,像是要挽救自己方才的衝動那樣,她接著開朗地說“朋友之間的那種喜歡,可能比朋友要多一點點,就是覺得你很好,所以喜歡,就是覺得欣賞你,所以喜歡,就是覺得值得信賴,所以喜歡,但和愛又不一樣,總之,就是,不是愛的那種喜歡。”
是啊,怎麼可以衝動地問那樣的問題呢?如果他真的說喜歡,如果真的說喜歡,該怎麼辦呢?還是保持現在好朋友的關係,才最安心吧!該死的劉萌,害我……
葉卿雲聽了她的解釋,理所當然的同時,又免不了心底裡的一絲失落我知道啊,知道你對我的喜歡,和愛不一樣,一直都知道,可是這樣的喜歡,有沒有可能變成愛呢?
當然並不敢問出口,被他拋回去的那個問題,也不敢自己來作答。
葉卿雲苦笑著,夾了兩片黑魚片進她的碗裡。程迦藝開心地吃著,轉移話題“要不,給我講講你跟jessica的事情?”
葉卿雲“好啊。我跟jessica……”
停頓了一下,目光落到她碗裡,變成饒有興味的談條件模式“你把豬肝吃完,我就講給你聽!”
程迦藝“欸?那我不要聽了!”
葉卿雲笑,又夾兩片黑魚片給她“我的故事這麼沒有吸引力麼?”
程迦藝盯著碗裡多出來的那兩片白嫩嫩的魚片,思緒忽然就抽離開,走了神。
如果足夠仔細的話,那一絲一縷細膩的魚肉上麵,還能看出來剛才葉卿雲黑色的筷子夾著時留下的微微凹痕。
所以。
善於使用筷子的中國人,善於在餐桌上為了表達熱情招待而用筷子拚命夾菜進彆人碗裡的中國人,被視為待客之道的“夾菜”行為,是不是好像有哪裡不對呢?
好不容易從曖昧的話題裡過渡到自然的程迦藝,已經在一不留神間吃了兩片黑魚片的程迦藝,恍惚地意識到,被夾進自己碗裡來的黑魚片,理論上,實際上,應該還殘留著葉卿雲筷子上帶過來的唾液吧……
唾液麼?是不是太過親密了?
於是,緩慢落進碗裡的筷子,竟然鬼使神差地,避開黑魚片,夾起了一旁在外觀上與白嫩正巧相反的,暗灰色的,粗糲的,豬肝,毫不猶豫地塞進了嘴裡。
好像也並沒有自己想象中那麼難以下咽吧。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