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意在說笑,但心焦之下的解語全然沒有平日的機靈勁兒,而是連忙解釋道“郭統領待我很好,我哪裡瘦了?王爺還是多關心關心自己的好。”說著,將手中竹籃從鐵欄空隙中遞進去,道“雖然此處比彆處好些,但畢竟是在……我借了廚房,趕著做了些王爺素日愛吃的東西,王爺先吃著,下次我再送來。”
這種細致體貼的關心,孟優壇已有多年未曾感受到。
他雙親去得早,雖然那時已能記事,但對於母親卻並無多少溫柔的記憶。印象裡的母親,總是圍在父親身邊,細心地留意丈夫的一舉一動,片刻也不願離開。於是,年幼的孩子便自然而然被忽略了。
而他的父親,體弱多病的孟長平,一直纏綿病榻。雖然在精神略好的時候也會抱抱自己的孩子,同他說說話,有一次特彆高興的時候,還寫了那副“安”字的扇麵給他。然而,那樣的時候畢竟不多。
而府中縱然另有其他人,如徐伯等忠仆,待他再好,卻究竟替不了父母。加上都是些粗豪漢子,即便對他關心愛護,也絕稱不上體貼。是以自小到大,外人看著孟優壇錦衣玉食,神采飛揚,個中內情,卻是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但現在的孟優壇已經不是當年的孟優壇。當他還小時,也曾躲起來偷偷流過淚,想著為什麼單單是自己沒有父母,甚至連個下人都有娘親的疼愛的父親的擁抱,自己卻……多年後他曾想,如果那時有哪個女子待他好的話,說不定,如今他會不顧她的年歲樣貌,便娶了她。
但是,沒有,一直沒有。
等到有女子開始溫柔細致周到地討好他時,他已經明白了許多事情。比如,她們對他的好,也不過為著他的地位與身家,或許,還該再加上這張長得還算不錯的臉。
他已經不是當年那個一點溫暖就可以不顧一切地回報的無助的孩子。
因為明白,所以隻覺厭倦。
然而卻偏偏還是舍不得那一個個溫暖的懷抱,也為著教帝都那人放心,於是半推半就地,做出一副風月浪子的模樣。
但也隻是舍不得而已。況且,誰不一樣?他對誰都一樣的好,一樣的溫柔款款,而離開時,從不帶半分留戀。
用銀子堆積起來的虛情假意,一餉貪歡,你情我願,過後便是一拍兩散。孟優壇向來如此認為。
可是,解語很明顯地在這個認知之外。
這不免令孟優壇有手足無措之感。他留戀她待自己的好,卻又因不知該如何應對,而本能地想要逃避。
解語待他,是用銀子買不到的真心。而真心,自然隻有用真心來換。
但是自己……
分神之際,解語的聲音變得遙遠而飄忽不定“……統領說你沒事。但是沒事的話,怎麼會一直待在這種地方?王爺,你隨行的人不在帝都。你於此間缺少什麼,便同我說一聲,我雖無用,這點小事還是可以打理好的。”
孟優壇定了定神,輕笑道“誰說解語無用?你在這裡,便是對我最大的安慰。”
這是他難得的真心話,然而解語聽了卻隻是勉強一笑,道“都什麼時候了,王爺還有心思說笑……”在她看來,孟優壇在這樣的處境下輕鬆含笑講出來的話,自然是做不得準的。或者,他已有了保全自己的把握,隻是不願告訴自己而已。
也罷,認真說來,自己算不得他的什麼人。他不放心,也是理所當然的。
孟優壇看她神情黯然,隻道她是在為自己擔心,便說道“解語放心,我無事。過些日子,一定能平平安安地回去。”
“可是,照現下的情形……”來之前她便打聽過,知道孟優壇現在正與主審的尚書僵持不下,雖未用刑,但聽說那尚書已經開始不耐煩了。若是真的……她不敢再想像下去。她無法想像,鮮衣怒馬,折扇風流的孟優壇如果被受到刑求,會是怎樣不堪的光景。
孟優壇看她仍是蹙眉不展,遂道“解語,我幾時騙過你?你還不放心麼?”
聞言,解語抬頭看了他半晌,心中雖仍是不安,卻還是默默地點了點頭。
見她還是待信不信的模樣,孟優壇一時也無計可施。頓了一頓,便挑些輕鬆的話題說了起來。解語見他仍有這般興致,自然不會拂了他的意。兩人皆是刻意揀著無乾緊要的事情,故意說得輕鬆有趣,不多時,便是言笑晏晏。
說著說著,解語覺得一陣恍惚,仿佛又是身處青石,漫長寫意的午後,於竹音茶香之間,與孟優壇對坐談天,興之所至,隨心任意。直到暮色悄臨,才驚覺流光飛逝,相對一笑,攜手同歸。
孟優壇的眼神也帶上迷蒙之色。他原本是坐在白布木榻上,卻在不知不覺之間,離鐵欄越來越近。
不知什麼時候,兩人都停止了說話,隻是慢慢地靠近。最終,與解語不過三寸的距離,甚至可以感覺到彼此的呼吸。
極近極近的距離,孟優壇深深看到解語眼中。昔日橫波目,今作流淚泉。雖然已施過脂粉,卻仍沒有掩住她脈脈秋水一般的雙瞳之中,細細的血絲和微腫的眼瞼。而往日靈動慧黠的眸子,更是平添憂思。
“傻瓜……”孟優壇喃喃低語,也不知說的是她,還是自己。
二人就這樣默默相視,眼神交彙間,隻覺世間一切都在不斷遠去,唯得麵前這一個人,是自己唯一可以把握的所在。
許久許久,直到門口傳來獄卒重重的咳嗽聲,解語才驚醒過來。
“我該走了。”
孟優壇沒有再開口,隻深深看了她一眼,輕輕地點了點頭。
踏出牢門的解語深深吸了一口氣,渾身有脫力之感。雖然這裡收押的都是皇親國戚,條件比彆處要好上許多,然而監獄畢竟是監獄,單是它的名字所帶來的威壓,便足以讓人凜然生畏。
任何人都想快快離開這裡吧,但她卻想留下。因為,這裡有他。
但,不得不走。
延著來時的路,她慢慢向前走去。在轉過屏風畫石時,卻因為麵前的人影而不自覺地停下了腳步。
是名女子。確切地說,是位很美很美的女子,單是一個側麵,便有足以令人失神。
似乎是感覺到她驚異的視線,那女子緩緩轉過身來。解語看清她的臉,隻覺呼吸一窒天下間,竟有如此美麗的女子!華美端麗,豔冠群芳,單是周身雍容氣度,便可傾倒眾生。
她的美,是屬於凜不可犯的高貴,令人有膜拜的衝動。然而,解語卻在她神情中捕捉到了一抹本該不屬於她的悒鬱。
片刻之後,解語才從驚豔中回過神來,一想到自己竟呆呆地盯著一個陌生人發呆,便覺臉上發燒。但或許是因為自己也是女子的緣故,那女子並沒有對自己的無禮露出不悅的神色。
解語匆匆點頭示意,舉步正想離開,卻被那女子喚住“這位姑娘,你來此間探望人麼?”
原本因看她衣飾華美,想來非富即貴,解語便不欲同她說話,以免再惹事端。然而現在對方主動開口,亦不好不答,便說道“是。”
那女子得到回答之後,麵上悒悒之色更重。解語想起近日打聽到的消息,再看她周身的氣派,忽然想起一個人來。
應該是公主吧。因擔心駙馬而來,卻又躊躇不決徘徊不入的公主。
早先解語也曾聽說過這位金枝公主的一些事情,或許是同樣懷著對一個男子癡心傾情的愛戀讓她心生感觸。本不欲多事的解語忍不住說道“您也是來看人的麼?”
那女子點了點頭,輕聲道“但是……也許他並不想見到我。”
解語想了想,說道“但既然來了,還是進去看一看的好吧。說不定,他也在想你。”
“想我?”女子慘然一笑“縱使想我,也是在恨我吧。”
“但是,這隻是你這麼認為。”解語輕聲道“有什麼糾結,當麵說清楚不好麼?省得心事壓在心裡。”她原本想說,夫妻之間沒有過不去的坎,但想到自己一個外人,說這話未免造次,便換了一種隱晦的說法“與其日夜懸心,不若就次把心事了結。況且,你也不放心他吧。”
女子聽了她這番話後,低頭不語。半晌,向解語笑了一笑,道“多謝姑娘勸解。”但是,還是沒有說,要不要進去。
解語與她隻是萍水相逢,自然不會一昧苦勸,當下說了句再會,便轉身離去。
而留在她身後的女子,依舊在院中徘徊猶豫。許久,看著蕭索的山石,長歎一聲,還是轉身出了院門,走到高高的圍牆之外。
無論以怎樣的借口,也不能抹殺自己做過的一切。現在再出現在他麵前,連自己也要覺得虛偽可笑。
哪怕隻是自欺欺人,我也不想麵對你嘲諷冰冷的目光。
謝大哥。未完待續,如欲知後事如何,請登陸,章節更多,支持作者,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