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子。”郭夫人拉著陳夫人的手,雙眼投向屋頂房梁,“你們一家來到沙鳴,也有三年了。曹公去世,就快兩年了。”
“是呀。”陳夫人苦笑,“夫君的忌日,就又快到了。這兩年多虧了你們夫婦倆冒險收留,我們母女才有容身之處。”
“這說的什麼話?我們閨中姊妹的情分,做這點是應該的。”郭夫人笑道,“我臥病在床,還要謝你幫我打點管理內宅呢。阿菲又那麼能乾,小小年紀就能幫著夫君算賬理事,鋪子上的生意她也監管得極好。夫君都誇她一人頂兩三個能乾管事呢。”
“這丫頭整日瘋野,也就這一點小聰明罷了。”
“妹子謙虛。”郭夫人歎道,“曹公之女,怎會是閨中弱質?阿菲她如今出落得越發颯爽英氣,真是頗有曹公當年之風。”
陳夫人笑道“隻可惜不是個小子。”
“兒子也未必能比阿菲好。如今我是想開了,給我個兒子換阿錦,我也是不乾的。隻是這輩子沒能給夫君生個兒子,覺得頗對不住他。”
“劉公同你這般恩愛……”
“再恩愛,心中也有遺憾。”郭夫人拉著陳夫人的手,道,“妹子,我自己的身子我清楚。我怕是熬不過這個冬天了。將來我走了,夫君他定是要續弦的。我沒有什麼遺憾,隻是放心不下阿錦。妹子你日後可要替我多照顧一下這孩子,彆讓後娘算計了她的嫁妝。我娘家天高地遠靠不住,阿錦若被欺負了,連個上門講理的舅舅都無……”
說到此,郭夫人淚如雨下。陳夫人連聲安慰她。
門外,丹菲和劉玉錦再也聽不下去,悄悄溜走了。
劉玉錦一口氣跑到回自己屋裡,暴躁地趕走了婢女,撲在床榻上嗚嗚哭起來。
“我娘真的要死了嗎?我要有後娘了?”
丹菲歎了一聲,安慰道“郭夫人也許隻是想多了。久病的人總免不了整日胡思亂想。沒準她能活到抱重外孫呢。”
劉玉錦把枕頭被褥扔了一地,道“我才不要有後娘!我爹要是再娶,我非把家裡砸個稀巴爛!”
丹菲啼笑皆非,“這家裡本是你的,砸了不是自己吃虧。你爹要是沒兒子,好大一筆絕戶財,不知道多少人算計你呢。你要有個兄弟,總有個人給你撐腰。你那外家在京城,縱使娘舅有心,也遠水救不了近火呀。”
“我那外家確實形同虛設呢。”劉玉錦道,“我娘是庶出呢,總說大母不慈,才把她遠嫁的。所以她也不耐煩和娘家打交道。”
丹菲並不是愛打探他人家事之人,又因為敬愛郭夫人,更不願意議論她的是非。
她攤開算了一半的賬冊,取來算盤,拉過劉玉錦按在桌前,“你今日的賬還沒算完。就知道跑出去玩,亂發脾氣,該做的事卻丟三落四。還準備對付後娘呢。來個黑心的管事偷錢你都查不出來。”
劉玉錦最沒有耐性,拿著賬本算了兩頁就不耐煩,於是全部丟給了丹菲。
“阿娘說你什麼都懂,搞不明白乾嗎還要我來學管家?”
丹菲把賬冊推回去,拽著她按回案幾邊,“你姓劉,我姓曹。曹家人怎麼能管劉家的事?”
“你不是一直都幫耶耶算賬管生意麼?這時候又來和我見外了。”劉玉錦又把賬冊推回去,手腳並用往外爬,“有道能者多勞,你就麻煩幾日吧。反正我也管不好,到時候惹出亂子,耶耶又要訓斥我。”
“不看賬也行。”丹菲抓著她的衣領,死活把她拽回來,“先生布置的功課你可做完了?下月初一去女學,你交不出來功課,當心又給板子打得哇哇叫。”
劉玉錦對曹丹菲的話渾然不在意,“我已經寫了大半,剩下的你替我做完就是。反正你會寫我的字,先生看不出來。”
“又幫你寫?”丹菲卷著書本敲她腦袋,“你又沒斷手斷腳,怎麼懶成這樣?一年幾十份功課,大半都是我幫你寫的。剩下的都是你照著我的抄的。你還去上什麼女學?早點嫁人算了。”
“哎呀,我的好阿菲!”劉玉錦笑嘻嘻躲閃,挽著她的手不住晃,“我就你這麼一個妹子,不使喚你,我使喚誰去?大不了我送頂花冠送給你呀。我看段寧江和衛佳音最近都戴花冠出門,可漂亮了。耶耶已經同意給我買一頂。我給你一頂金嵌玉的,我自己打一頂嵌紅寶和珊瑚珠的,如何?”
丹菲鄙夷,“誰樂意頭上頂那麼一大團金燦燦、明晃晃的玩意兒。京城裡早就過時的款式,不知道怎麼到了沙鳴來卻成了時尚。”
“你怎知這花冠是京城裡已過時?”劉玉錦驚訝。
丹菲一時說漏了嘴,左右道“少廢話,我來算賬,那你就得自己把功課寫了。”
丹菲一擺出強硬態度,劉玉錦便知道是真沒戲了。她隻好嘟著嘴,翻開本子開始做功課。
丹菲做事向來麻利,一手翻賬冊,一手撥算盤,五指如飛,啪啪聲響個不停,轉眼半本賬冊就算完了。她拿朱筆在賬冊上把不清楚的款項鉤出來,另外拿冊子寫上備注,有條不紊。
劉玉錦撐著下巴在旁邊看了半晌,又是羨慕又是欣賞,忽而笑道“阿菲真能乾,難怪阿娘那般誇獎你。你瞧你,又能陪我玩,又能幫我做功課,還會算賬管家,天底下找不出更聰明的娘子了。阿菲,將來我出嫁了,也一定要把你帶上。要是我招了女婿,你就幫我管家。要是我爹真的給我娶了後娘,你就幫我對付那女人。如何?”
丹菲啼笑皆非,撥著算珠的手一抖,算了一半的數就亂了。她把算珠歸位,賬冊翻回前幾頁,重新算起來。
“你這算盤打得比我都還好,不來算賬可惜了。在家裡幫你賣命還不夠,你出嫁了我還得跟著去做老媽子?小姊妹們長大嫁人,就是各自成家了,我怎麼能陪你一輩子?”
劉玉錦玩著發辮,天真爛漫地笑道“我們倆將來做妯娌也不錯呀。”
丹菲頭也不抬道“你又笨又懶,誰知道哪個傻子會娶你。萬一他兄弟也傻呢?我明知道要被你使喚,哪裡還有送上門去的道理。”
“耶耶說會給我尋個秀才進士呢。”劉玉錦捧著臉。
丹菲嗤笑,“能中進士的,少說都三十來歲了,哪個沒成親?你樂意嫁個老頭子?”
“說的也是。”劉玉錦道,“不過阿娘為什麼那麼看重你,一個勁說沒人能配你。她都沒這麼說過我呢。”
“夫人心腸好,誇獎我罷了。”丹菲淡淡道,“寫你的功課去!”
晚飯後,丹菲在帳房裡又忙了一個時辰,方做完了手頭的事,回了屋。
陳夫人見女兒一臉疲憊,心疼道“可是錦娘又使喚你了?”
“不過一些小事罷了。”丹菲聳肩笑,“劉家收留我們母女,我們自然也應該多做些事來報答這份恩情。錦娘就是性子懶散了些,需要有人時刻督促著她罷了。”
“阿娘知道。”陳夫人感慨,“你這直爽豁達的性子,還真像足你耶耶。他若見你今日這樣,也一定頗驕傲。”
丹菲眼眶一熱,低下了頭。
陳夫人籲歎,“一晃,你耶耶已過世兩年了呀。隻不過兩年,怎麼就好像一輩子了似的。”
“我隻覺得時間過得慢。”丹菲道,“過去的那些事,就像昨日一般。”
陳夫人撫摸著女兒的頭,道“你小小年紀,不要被那些恩怨弄得性子陰鬱的好。世間自有公道在,你耶耶深信不疑。”
丹菲依偎在母親的懷裡,沒再說話。
夜間就寢,丹菲獨處閨房,從床底拖出一個樟木箱子。她從領子裡拉出一根紅繩,用上麵拴著的黃銅鑰匙打開了鎖。
箱子裡放置著一把匕首,一個小巧的弓弩,還有一柄彎刀,都是丹菲生父的遺物。。因時常被取出來擦拭的緣故,物品都保存得極好,刀鞘上的犀皮被摩挲得油亮。這些弓刀做工考究,皆是名家上品,遠不是普通獵戶所能擁有的。
丹菲拔出彎刀,削鐵如泥的刀刃上閃爍著粹利銀光,雪亮的刀身映出她清秀的麵孔。
刀身根部,篆刻著一個小小的“曹”字。
“耶耶。”丹菲把刀摟在懷裡,低聲呢喃。黯淡的燭光照在她單薄纖瘦的身上,越發顯得孤單寂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