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大利人沒有祖國!
拉莫利諾·維爾貝托不會忘記那個下午,他相信自己應該永遠不會忘記。
夕陽的光輝映照著蒂塔諾山頂附近獨立而高聳的巨石,拉莫利諾·維爾貝托每天在做完所有的工作——一般是下午的五點到六點左右,便會緩緩踱步到巨石附近的廣場上,就這夕陽的光輝欣賞巨石與城堡遙相輝映的美景。
作為歐洲最為古老的共和國,聖馬力諾共和國的每一天都是如此地自由與閒適,與其他所有生活在亞平寧半島上的意大利人民不同,聖馬力諾共和國在拿破侖戰爭期間從未遭受過外國勢力的侵略——這是一個經濟不發達,也沒有戰略意義的小國家,根本沒有占領與侵略的必要。
對於其他國家來說這種話可能算得上嘲笑與羞辱,但聖馬力諾人對此卻泰然若素,他們認為沒有什麼比和平與自由更加寶貴。
拉莫利諾·維爾貝托今天也和往常一樣緩緩踱步到了山頂附近的廣場,不過和往日不同的是,廣場附近守衛著的不再是共和國政府那可有可無的保衛者們,而是一些穿著他從未見過的軍裝的人。
看起來是些外國人。
拉莫利諾歪著腦袋想了想,共和國上次接待外國人貴賓還是在十九年前——即1897年,那時候他才十二歲。
拉莫利諾回憶起了當時的自己,那個興致衝衝的毛頭小子似乎也是走著現在的道路,在這條路上碰到了站崗的外國士兵——那些士兵的藍色呢子軍裝曾深深吸引了自己的目光,自己也曾想和這些軍人們穿一樣帥氣的衣服。
他搖了搖頭,那都是過去的事了,阻止了拿破侖的偉大的奧諾弗裡執政官早在十數年前就已經離世了,當時站在蒂塔諾城堡的最高處發表演講的那個叫加斯帕羅(法國拿破侖政府代表,法國科學院成員,數學家加斯帕雷·蒙日)的人也不知道現在過得怎麼樣,是不是已經死了。拉莫利諾那個下午突然產生的夢想也隨著時間慢慢地消逝了。他現在是聖馬力諾城裡的鐵匠,不可或缺的鐵匠,共和國裡所有的鐵器都由他和他的徒弟打造,他也以此為榮,因為他是共和國的一份子,而且是最為重要的一份子,他覺得自己甚至比每天坐在陰冷潮濕的蒂塔諾城堡裡好整以暇地喝著茶處理案件的巴托諾維奧·博蓋希和多梅尼科·馬裡亞·貝爾佐皮兩位執政官(聖馬力諾共和國實行雙執政官體製)更加重要。
他好整以暇地緩緩往高處的廣場上踱去,經過那個站崗的士兵的時候,他因為那士兵有些輕蔑的眼神差點揮舞起自己孔武有力的拳頭。不過好在他還是注意到了那個士兵背上背著的明晃晃的步槍,因而沒有發作。隻不過他那因為天天和爐火呆在一起而變得有些焦黑的大胡子卻隨著他生氣的呼氣聲而不斷地上下卷動,就仿佛很少能在蒂塔諾山上但絕對在拉莫利諾印象裡出現過的卷雲一般——這種雲一般在下半年剛開始的時候才會偶爾來到聖馬力諾,它們每次拜訪都會帶來一場大雨,把這座依山而建的城市從上到下洗刷的乾乾淨淨,因而當地的市民們都管這雨叫做“新生”。
不過拉莫利諾覺得自己在不知道什麼時候獲得過新生了,他從來沒看出來自己的脾氣有這麼好過,城裡人私下裡都管他叫暴脾氣,而他每次聽人說到這個詞都會大發雷霆,甚至會一怒之下三天不給那家人打鐵。
不管他走得有多慢,但最終他還是把自己挪到了山頂的廣場上。依山而建的城堡外圍是巨大而潔白的廣場,站在廣場上能夠很清楚的看到不遠處聳立著的象征著共和國永久獨立、自由與和平的蒂塔諾巨石,每一任執政官就職之前,按照傳統都必須去巨石下向公民們發下誓言,久而久之巨石便被賦予了各種各樣的含義,聖馬力諾人也把巨石當做了國家的象征。
拉莫利諾不記得今天是什麼節日,但廣場上已經站滿了人——他看得出來似乎全城的人都聚集到了這座廣場上——不過也並沒有多少,甚至連廣場的二分之一都沒站滿。
拉莫利諾這才想起來自己在來的路上除了那個站崗的外國士兵並沒有碰上什麼人,他在鋪子裡工作的實在是太忘我了,如果不是直覺告訴他已經快到六點了他恐怕根本不會想起來這個世界上還有打鐵之外的事情——甚至連自己的學徒偷偷以上廁所為名義跑出去也會忘記。
不過廣場上的人太多了,已經多到擋住了他數十年如一日的投向蒂塔諾巨石的視線。他有些不滿的抓住了站在自己身邊的一個市民,向他詢問道“抱歉,哦,馬裡奧(整個聖馬力諾城就幾千人,隨手抓出個認識的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怎麼大家都聚在這裡?發生什麼事了?”
“拉莫利諾你竟然不知道?”馬裡奧憤憤的聲音裡帶著點驚訝“奧地利人突然派了使節過來,說是要宣布什麼事情——其實這沒什麼關係,但是大家聽說他們把兩位執政官給關了起來,大家正在這抗議呢。”
“什麼?這些該死的外國佬竟然把兩位執政官抓起來了?誰給他們的膽子?”
“你說誰給的?”馬裡奧無奈地聳了聳肩,他指了指遠處吹著口哨的一個奧地利士兵——或者說他背上的槍“你也知道,畢竟你還勸過你家小子彆去參加我們那儀仗隊……”
“哦,上帝!”拉莫利諾趕忙抬頭往城堡附近的平台上望去,果不其然的發現了自己的兒子——聖馬力諾公民衛隊的確和儀仗隊沒什麼區彆。不過奧地利人倒沒對他兒子怎麼樣,隻不過他兒子從不離手的步槍不見了。
“幸好那混小子沒事……”拉莫利諾鬆了一口氣“不然我怎麼向他奶奶交代——”
“噓,拉莫利諾你彆說話了!”馬裡奧突然製止了他“奧地利人的那個使者來了。”
拉莫利諾抬頭望去,一個衣著稍顯土氣(他很鄙視那些外國人所謂的貴族範),戴著很明顯就能看出來是假發的玩意的一個中年外國佬趾高氣昂地在不少拿著步槍的外國兵的護衛下走到了平台的中央。
“各位聖馬力諾的市民們!”他鼓起嗓子喊出來的聲音在這塊站著幾千人的廣場上還是顯得很小,他不得不讓自己的意大利語翻譯們站到遠處,好讓所有人都能聽見他的喊話“我是偉大的奧地利帝國皇帝弗朗茨一世的特使米特納·尤斯蒂尼·馮·佩高。”
“顯而易見的,偉大的皇帝覺得你們的玩笑般的聖馬力諾共和國的曆史應該可以結束了,而事實上也應該如此。”
等他說完這句話,廣場上傳來了所有人的哄笑聲。
“我覺得,你們應該好好學學怎麼尊重彆人。”奧地利人有些惱火地跺了跺腳,他的衛兵們懂行地向天空空放了幾槍。
人群瞬間安靜了。
“從今天起,聖馬力諾城將成為教廷屬地,而這位——”他身後慢慢走出來一位穿著教士袍戴著主教帽,左手拿著十字架的男人“文琴佐·費雷蒂主教,決定將聖馬力諾並入裡米尼主教區。”
“享受即將到來的永世長存的和平吧!聖馬力諾的市民們!”他突然高喊“偉大的弗朗茨一世皇帝已經擊敗了無惡不作的魔鬼拿破侖·波拿巴,而你們將會脫離這愚蠢的共和製度,在上帝最為榮耀的選民的統治下獲得新的生命與救贖!”
“去他娘的新的生命和救贖!”拉莫利諾惡狠狠地踩了幾腳地麵,他發現很多人和他的動作是一樣的“我們和教廷鬥了這麼多年是為了什麼?他們憑什麼破壞我們偉大的共和製度讓教廷來統治我們?”
“你說憑什麼呢,老朋友。”馬裡奧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還好文琴佐主教是個好人,他和羅馬來的那些混蛋不一樣,還記得那個包庇罪犯的紅衣主教麼,那個叫盧依吉·瓦蘭蒂·貢紮加的混賬,因為他和那個當過教士的該死的罪犯我們差點被活活餓——”
“好了彆說了,我都明白。”拉莫利諾覺得自己的眼睛裡好像進了些什麼,他在這裡,在聖馬力諾的共和製度下生活了三十一年。儘管這三十一年間他從沒有覺得共和國的兩位執政官比自己更加重要,但現在他卻感到自己似乎已經離不開兩位執政官——或者說兩位執政官所代表的共和製度了。
他感覺自己的眼淚止不住的落了下來,他努力想讓自己不去看那兩位被看守著的執政官被扯下代表著共和國執政官製度的傳承的執政官袍的場景——他從未羨慕過穿著那套看上去很蠢的袍子的兩個人,但此刻卻不由得為這兩套很蠢的袍子流淚。
有些東西隻有失去了才會懂得它的珍貴,而當人們出於它無時無刻的庇護下的時候卻往往會無視甚至逆反式的反對它的存在。
拉莫利諾從未覺得聖馬力諾的讓自己兒子選擇去參加那小醜似的儀仗隊的共和製度有多好,但他現在卻明白了。他星星點點的眼淚打在他被爐火熏的焦黑的大胡子上,並沒有如預料之中的那樣激起一陣煤灰或是爐渣,而是滲了進去,宛如滲入聖馬力諾人心底裡的痛苦。
奧地利人說得對,他們趕走了那個從沒有乾涉過他們偉大的自古傳承的共和製度還送給他們數之不儘的小麥的拿破侖,帶來了他所說的“將永世長存的和平”。
而且聖馬力諾人僅僅隻是失去了他們那愚蠢的共和製度,他們將在上帝的選民治下過上最為虔誠的生活——儘管沒有任何一個聖馬力諾人覺得這是件好事。
拉莫利諾覺得自己的生命之中失去了什麼東西,他努力回想,但這個東西似乎早已滲透進了他的身體,他的生活,他的一切。奧地利人並沒有抽絲剝繭的將這個和聖馬力諾人交融在一起的東西慢慢拔去,而是選擇了直接把它剪短。
拉莫利諾想起來了,他的眼淚終於止不住得流了下來,繼續滲入他的焦黑的大胡子,接著滲出來落到地麵上,在潔白的大理石地麵上留下一道淺淺的印記。
他想他失去的東西叫做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