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過江河!
沈歸回到正廳之中,仔細看了看放在桌邊的三個酒壇,發現其中一壇,泥封處有一道不起眼的墨跡。沈歸暗暗感慨,這顏青鴻雖放浪形骸,絲毫沒有皇子身份該有的自持,可無論是隨身護衛,還是府中管事,儘是一等一的好手。
沈歸四處打量,發覺不知道在什麼時候,曾擺在老乞丐麵前的杯碟狼藉,早已連同席布,儘數撤換一新。此時的桌麵上,擺上了幾樣乾果蜜餞,還有形態各異大小不一的精美酒器。高如先代祭器青銅酒樽,低至普通人家的白瓷大碗;貴到整塊雕刻的翡翠夜光杯,奇有青鬆葉紋犀角杯。沈歸雖斷不出真假來,也覺的大開眼界。
再好的酒器,也是用來盛酒的。於是沈歸轉過頭來打量四周,想尋個酒搭子來。
這顏青鴻正享受身後小廝的纖纖玉指,閉著眼睛,?身體隨著小廝揉捏的力道搖頭晃腦,還不時張嘴向小廝討些水果來吃。看上去雖已酒醒過半,但此時也不便前去打擾。
再看向一旁的老乞丐,更是差點把沈歸的鼻子給氣歪了這老乞丐聽完了自己跟樂師點的小曲兒後,連連搖頭。自己則站起身來,把一隻腳踏上了檀木椅。不知道他從哪掏出一副竹板來,一邊打一邊唱起了蓮花落,旁邊的粉頭們紛紛大笑著起哄叫好。這華禹大陸上,三教九流東南西北的有名藝人,大半都來過這綠柳樓裡串過場子。可是這當堂要飯,粉頭們還是頭一次見。
沈歸搖了搖頭,打開沒有暗書墨跡的一壇苞穀燒。這是剛才那個微胖的二管事,送來的家釀。也不知是什麼祖傳秘方,這壇苞穀燒,色如白水酒香辛冽,頗像沈歸曾經喝過的白酒。
一道清澈液的酒液緩緩流淌,落入桌上一個最普通的白瓷大碗,沈歸拖起酒碗來,慢慢踱著步子走到窗前。此時窗外猶如化不開的濃墨,還有一輪如鉤的昏黃,孤高的掛在空中,略嫌幾分冷清,直把一個對月獨酌的沈歸,看的鼻子發酸。
“也不知道那個老太太,現在在哪,過得怎樣了。”
老乞丐放下了手中的竹板,又從樂師那拿過一把胡琴。一弓一弦,聲聲催人淚。沈歸雖不知老乞丐拉的是什麼曲牌,但,他知道心中所念的是誰。
“這曲子不好,聽的人難過。”一曲過後,顏青鴻緩緩睜開了雙眼。此時他的眼中已有了一些清明之色,但較於平日間的顏青鴻,卻多了一份狂傲之氣。
“男兒漢聽得曲子,不當是這樣的。”說罷從椅子上直挺挺地彈起身子,大步流星地走上了戲台。隨手抄起樂師班放在一旁的鼓錘,揮臂拉下了台上的幕布。這幕布後所擋之物,竟然是一麵足有四人高的城樓大鼓。雖然這鼓蒙血跡斑斑,鼓身也有殘破落漆之處,可即使擺在這鶯鶯燕燕的綠柳樓廳堂之中,也絲毫無損於這麵大鼓自身所帶來的威嚴莊重。
“賢弟與我把一盞酒來。”
顏青鴻雙目閃耀出光華來,朝著身後的沈歸討酒喝。沈歸聞言昂首飲下半盞,遞過了酒碗。
顏青鴻一見哈哈大笑,開口飲儘殘酒,揮手把青花大瓷碗摔碎在腳邊。再一抬手鼓錘雷動,豪氣直衝九霄。
一通鼓罷,唱的是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於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
二通鼓罷,唱的是
豈曰無衣?與子同澤。王於興師,修我矛戟。與子偕作!
三通鼓罷,唱的是
豈曰無衣?與子同裳。王於興師,修我甲兵。與子偕行!
顏青鴻醉酒上樂台,三通大鼓歌無衣,直把那一曲胡琴的淒幽婉轉,衝了個魂飛魄散。就連廳中的粉頭歌姬們,都聽了個淚滾香腮。
“好個無衣。”
幾聲清脆的掌聲,打斷了眾人的心緒。沈歸抬頭看去,不知何時在通向二層的樓廊處,出現了一名女子。這女子自上而下一襲大紅,眉眼間妝容濃厚,竟還能露出一絲難掩的英武之氣、
“興之所至,歌一曲無衣,倒也沒什麼緊要的。奴家知道,公子出身至金至貴,又有文韜武略加於己身,自是不想終身在彆人的羽翼之下尋求庇佑。”這女子口中說著話,蓮步輕移緩緩而下。
“有道是天子一怒,伏屍百萬,流血千裡。這一怒,怒的是天家。而伏屍的,卻不知是誰家夫君;流血的,又不知是誰家高堂。隻怕怒的人也根本不在意吧。公子您說呢?”
顏青鴻滿腔的豪氣驟然被抽去一半,愣了幾許就大力地甩出了手中鼓槌,抬起手來指著這名開口說話的女子
“一個煙花女子也敢妄言兵事?十五年前,先代齊王顏武率先鋒軍十五萬,南下扣關之際,遇北燕青芒劍神嶽海山所擋。壯哉我齊王皇叔,即便被那嶽老狗三劍陣斬三千金甲族衛,也絲毫未見膽怯。隻可恨宗族監軍祭出了宗族令,無奈齊王才在陣前強令退兵。不是這宗族令,又怎會有那平北侯郭孝的奇兵繞後,截斷我大軍退路。兵敗如山倒,這郭孝幾路輕騎尾隨著齊王老皇叔的先鋒軍,一路追一路殺,才活生生的啃噬了我十五萬的幽北好男兒!”
顏青鴻提起此事,周身顫抖不能自持,雙目熱淚滾滾而下,幾度哽咽不能開口言說。
“那出兵南征,是誰的決定?遇一武夫擋路,小敗退兵又是誰的決定?如此反複無常又自相矛盾的軍令,又是什麼原因下發出的呢?公子您可曾仔細的想過?這十五萬幽北男兒,到底是亡在嶽海山的手裡?還是亡在平北侯郭安順的手裡?亦或是亡在先代齊王顏武手裡呢?你恨也好怨也好,總得要先找準了正主才是。”
這女子雖麵無表情,可一身大紅袍趁得她格外嫵媚嬌豔,再加之眼神中略帶不屑的清冷,合在一起有種錯亂顛倒的美。
“我……我還沒想過。但絕不能怪皇叔,那嶽海山可是天靈脈者,非排兵布陣妙計奇謀可勝的。而且據說,皇叔回到奉京城不到一年,便鬱鬱而終,彌留之際想起東海關大敗,仍是耿耿於懷血淚兩行。”
“先代齊王顏武殿下雖然兵敗身死,好歹也算留了個全屍,還是以國喪之禮發送。而現在的齊王殿下,還是他的獨子顏複九。瞧瞧,一個兵敗的齊王病逝,子嗣一級未降的承襲了他的爵位。如今更可笑了,顏複九連內軍太白衛都握在了手裡。真不知該說這十五萬人,是我幽北兒郎,還是他北燕男兒。這士卒兵敗,要身首異處客死他鄉;可主將兵敗,卻能錦衣玉食封妻蔭子。您來評評,這是哪家的道理?”
姑娘說完發出一聲輕蔑的冷笑,斜著眼睛,看向這個幽北二皇子顏青鴻。此時的二皇子陷入了迷茫和痛苦之中,雙手捂著頭癱坐在地上,低頭無語。
“這小姑娘嘴巴倒是翹的緊啊。”自打顏青鴻一上了戲台,老乞丐就坐在桌前,自斟自酌冷眼旁觀。此時見顏青鴻呆若木雞癱坐無語,他便手托酒碗搖搖晃晃的走到了女子麵前。
“莫不是你認為,自古以來的戰亂紛爭,皆是由那些皇帝君上,官宦朝臣所選擇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