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皇帝!
弘曆正在少年時期,也是個才高識廣、風流倜儻而又不甘寂寞的人。但他又深知自己帶著欽差大臣、王子阿哥的雙重身份,生怕彆人說長道短。所以,凡是外出,身邊從不攜紅帶綠的,隻有幾個粗漢子在侍候。今天,他乍然看到這兩個小女孩兒,眼睛都放出光來了!他把玩著那個時刻不離手中的扇子問“你們叫什麼名字呀?”
那位中年婦女上前一步福了兩福說“四爺,小婦人姓溫,您就叫我溫劉氏好了。這是我的兩個一胎雙生的姐妹,眉心上有朱砂痣的是大的,主子給她起名叫嫣紅,小的叫英英。往後她們有了不是之處,全憑四爺費心指教。”
弘曆不解地問“主子?”
“哦,我說的主子就是黑嬤嬤。嬤嬤本家姓方,永樂年間家敗時,是端木家裡收留了他們,便以主仆之禮相敬,其實端木家是從來也不把他們當仆人對待的。倒是我們溫家,是地地道道的下人。”
她剛說到這裡,弘曆就全明白了。他思量著說“哦,既然是方家,又是在永樂靖難時敗的家,那一定是明代大儒方孝孺了。忠臣烈士之後,相扶相攜三百多年,這真算得上是一段佳話。”說著回身要去取茶,溫家的不用吩咐,馬上走上前去,從茶吊子上摘下壺來,嫣紅撮茶,英英續水,倒了三杯茶送了上來。那英英回頭又端過麵盆來,先倒上了點熱水,再加上涼水兌好了,又取下搭繩上的毛巾來浸了三塊。這邊三人剛剛喝了香茶,正在品味之時,她已經把熱毛巾送了上來,弘曆笑著說“真是不比不知道,女孩子就是心細。好,你們就留在我這裡吧。”說著叫外頭老劉頭進來吩咐說,“這三人是新進來侍候筆墨的,就在我書房隔壁收拾出一間房子來給她們住。兩個女子還小,告訴家人們不要委屈了她們。”又對嫣紅和英英說,“你們要是缺什麼,不要客氣,隻管找老劉頭去要。我要出去一下,把墨給我磨好,等我晚上回來用。書架上的書,看起來雖然有點亂,但我心裡有數,你們不要替我收拾。好了,李衛和老範,咱們一同到你們那粥場去看看如何?哎,繼善今天怎麼沒有一同過來?”
李衛忙說“尹繼善今兒個來不了,他到河工上去了。春暖花開,菜花汛就要到了,還有些工程要收一收底兒。這些都是最肥的缺,得用最最清廉的人去作,也得他這個巡撫親自操心才行。我和他說了,今年汛期如果出一點漏子,或者決了口子,那我們這十幾年的交情就沒了,我非要參你個七竅冒煙不可。銀子我有的是,足能可著勁兒的讓你用,咱們這裡有了養廉銀子不是?但你派去上河工的人役們,誰要敢貪汙我一文新政錢,我非請出王命旗斬了他們不可!繼善這人我是一百個放心的,我說得狠一點,也就算是給他撐腰了。今兒晚上我為四爺餞行,他還能不來嗎?”
範時捷卻在一旁說“四爺,您今兒個和我們一塊兒出門,可就又是微服私訪了。我們穿什麼呢?總不能袍服馬褂地跟在後邊吧?”
李衛笑著說道“好我的範大舅子,你怎麼不找我呢?我那轎子裡,什麼行頭全有。你是想當叫化子,還是當風月樓的王八頭兒?說出來,我管保讓你魚目混珠!”
範時捷也不肯饒過李衛“那我就扮個老王八,你跟著我當小王八好了。”倆人說著笑著,卻早已裝扮齊整。李衛扮了個師爺,範時捷卻好像是個管家。三個人說說笑笑地,就來到了坐落在玄武湖畔的粥場。弘曆一邊走著一邊問李衛“你小子怎麼想了這個法子呢?皇上曾經幾次誇獎你。他老人家說,要是天下的督撫都能有這個善舉,太平盛世也就快要到了。從長遠說,這真是個廟堂百姓都稱讚的好辦法呀!”
李衛卻說“主子爺呀,我可沒有想那麼多,我隻道挨餓的滋味不好受。人真到餓急了的那一步,看見吃的就要搶,看見有錢人就想打,他們是什麼事情都能乾出來的。我有一個嬸子,丈夫死了十幾年,她都不嫁人。可是,一場蝗災過去,她也隻好下海賣淫去了…有什麼法子呢,她的兩個孩子還要吃飯哪!”
範時捷也不無感慨地說“李衛說的全是真的。我在蕪湖鹽道時,曾親眼見過劉二饑民暴動。就為了一斤糧食沒有給足份量,那劉二一扁擔就把米店老板打得四腳朝天。幾百饑民趁機搶米。砸店鋪、搶銀號,連不是饑民的人也全都卷了進去…劉二被正法時,我是監斬官,親眼看到外邊設酒祭奠他的就有幾十桌!我隻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看著,還親手給劉二送去一碗酒,才算平息了這件事。當時,不這樣不行啊,你隻要稍微有一點處置不當,就會一觸即發,而一發就不可收拾呀!”
弘曆的目光瞧著遠處,像是在想著什麼。忽然,他指著前邊問道“哎,那邊就是粥棚了吧?你們為什麼要把它設在這裡呢?”
李衛說“四爺您瞧,這東邊有個破落的五通廟,能遮風避雨;靠著湖邊,能洗洗涮涮也乾淨一些;離糧庫近,取糧也就方便。我下了令,南京城裡不準有一個叫化子。他們也隻有在這個地方,才能少生些閒事啊。”
弘曆打心裡佩服這個“小叫化”,看來他真是動了不少腦筋。他們來到這裡時,已是快到吃飯的時間了,隻見借大的空場子上早已擠滿了上千的饑民。他們一個個蓬頭垢麵破衣爛衫,也一個個地把飯碗敲得山響。人群中不時發出爭吵聲,還夾雜著女人孩子的哭鬨,男人粗野的漫罵和莫名其妙的哄笑聲,範時捷一眼瞧見一個糧庫賬房裡的書辦,正在指揮著卸米,便叫他來到跟前。那人愣怔了好大半天,才認出是“範大人”,他連忙打千請安。範時捷問他“在這裡吃舍飯的人有多少?”
“回大人,數目不一定,多的時候有三四千,少的時候也有一千多人。”
“按人頭發放,一個人能攤多少?”
“三兩。”
“帶著孩子的女人呢?”
“回大人,我們這兒是按人頭算的,不論大人孩子。飯前發簽子,一個簽就是一份兒。”
弘曆在一旁問“這裡都是本省的嗎?外省來的人多不多?”
那書辦看了一眼弘曆,又連忙低下頭來說“小的回稟大人,本省來的十停裡還不到一停。因為李總督有令,凡本省饑民發糧回鄉,鄉下也有救濟,但他們中有的人是家裡沒地的,回家照樣是沒法子活。所以,你剛剛趕他們走了,過不了兩天就又回來了。”
“都是哪個省份的來這裡人最多呢?”弘曆又問。
那書辦毫不猶豫地說“那還不是河南第一!他們不但來的多,而且常常是一撥一撥地來,有的走時是一個人,可回來時又領來了一窩兒。甚至有的一家三代全都開過來了,像是認定了我們江南的糧好吃似的。你少盛給他一點兒,就日爹罵娘的亂叫喊。唉,也難怪他們。那邊天天吵著叫‘墾荒’,裡保甲長們攆著人們丟了熟地去開生荒,一言不合就拆房子攆人。有的人就趁機巴結田中丞,誰報的數越多,他就越給誰升官。這可苦了百姓們了,生地還沒開出來,熟地就全又撂荒了,他們怎能不往外逃呢?”
範時捷看著弘曆的臉色越來越難看,便連忙在一旁拉了他一把說“走吧,咱們到粥棚裡去看看。”
粥棚裡支著六口殺豬鍋,鍋裡翻滾著即將出鍋的熱粥。幾十名大漢脫光了膀子,在攪和著大勺。弘時要過勺子舀起一勺來,放在鼻子尖上聞聞,那粥像是有點發了黴似的。李衛在一旁笑著說“四爺,您甭聞它了,不會香的。來這裡的人,也不能讓他們吃得太飽太香,那樣,誰還肯回家去種地?但是,也不能讓他們覺得太餓。逼急了,他們就敢把我這粥場給砸了。這裡頭的分寸,學問大著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