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劍恩仇錄!
不一刻,群船靠岸。李可秀先跳上岸,伸雙手扶掖乾隆上岸。眾侍衛圍成半圓,三麵拱
衛。陳家洛等也上了岸。李可秀摸出胡笳,“嘟——嘟——嘟——”的吹了三聲。數百名禦
林軍驍騎營軍士快步奔到。一名侍衛牽過一匹白馬,一腿屈膝,侍候乾隆上馬。四下軍士緩
緩聚攏,將陳家洛一乾人圍在垓心。乾隆向李可秀一使眼色。李可秀向紅花會群豪大叫
“喂,大膽東西,見了皇上還不磕頭!”
徐天宏手一揮,馬善均、馬大挺父子取出火炮流星,嗤嗤數聲,射入天空,如數道彗星
橫過湖麵,落入水中。驀地裡四下喊聲大起。樹蔭下、屋角邊、橋洞底、山石旁,到處鑽出
人來,一個個頭插紅花,手執兵刃。徐天宏高聲叫道“弟兄們,紅花會總舵主到了,大家
快來參見。”紅花會會眾歡聲雷動,紛紛擁了過來。禦林軍各營軍士箭在弦、刀出鞘,攔著
不許眾人過來。雙方對峙,僵住不動。李可秀又吹起胡笳,隻聽得蹄聲雜遝,人喧馬嘶,駐
防杭州的旗營和綠營兵丁跟著趕到。李可秀騎上了馬,指揮兵馬,將紅花會群豪團團圍住,
隻待乾隆下令,便動手捉拿。
陳家洛不動聲色,緩步走到一名禦林軍軍士身邊,伸手去接他握在手裡的馬韁。那軍士
為他目光所懾,不由自主的交上馬韁。陳家洛一躍上馬,從懷裡取出一朵紅花,佩在襟上。
這朵紅花有大海碗大小,以金絲和紅絨繞成,花旁襯以綠葉,鑲以寶石,火把照耀下燦爛生
光,那是紅花會總舵主的標誌,就如軍隊中的帥字旗一般。紅花會會眾登時呼聲雷動,俯身
致敬。旗營和綠營兵丁本來排得整整齊齊,忽然大批兵丁從隊伍中蜂湧而出,統兵官佐大聲
吆喝,竟自約束不住。那些兵丁奔到陳家洛麵前,雙手交叉胸前,俯身彎腰,施行紅花會中
拜見總首領的大禮。陳家洛舉手還禮。那些兵丁行完禮後奔回隊伍,後麵隊中又有兵丁奔出
行禮,此去彼來,好一陣子才完。原來紅花會在江南勢力大張,旗營和綠營兵丁有很多人被
引入會,漢軍旗和綠營中的漢人兵卒尤多。
乾隆見自己軍隊中有這許多人出來向陳家洛行禮,這一驚非同小可,今晚若是動武,禦
林軍各營雖然從北京衛駕而來,忠誠可恃,營中亦無紅花會會眾,但無論如何難操必勝之
算,自己又身在險地,自以善罷為上,冷冷向李可秀說道“你帶的好兵!”李可秀本已驚
得呆了,一聽乾隆之言,忙翻身下馬,跪在地上不住叩頭,連稱“臣該死,臣該死。”乾
隆道‘叫他們退走!”李可秀道“是,是!”起身大聲傳令,命眾兵將後退。徐天宏見
清兵退去,叫道“各位兄弟,大家辛苦了,請回去吧!”紅花會會眾叫道“總舵主,各
位當家,再見!”呼聲雷動,響徹湖上,隻見人頭聳動,四麵八方散了下去。
乾隆帝弘曆自幼受父親雍正訓誨,文才武略,在滿清皇族中可說是一等一的人才。他深
慕當年太祖太宗東征西討,攻城略地,都是身冒矢石,躬親前敵。滿洲兵例,八旗出戰,各
旗統兵的和碩親王、多羅郡王、多羅貝勒、固山貝子都不得後退一步,否則本旗人丁馬匹即
交七旗均分,是以人人善戰,所向克捷。乾隆登基以來,海內晏安,無地可逞英雄,一聽陳
家洛在湖上招飲,想起太祖太宗當年在白山黑水間揮刀奔馳的雄風,這一點小小風險豈可不
冒?豈知事到臨頭,處處為人所製,幸而他頗識大體,知道小不忍即亂大謀,舉手向陳家洛
道“今晚湖上之遊,賞心悅目,良足暢懷,多謝賢主人隆情高誼。就此彆過,後會有
期。”在眾侍衛官員擁衛下回撫署去了。陳家洛嗬嗬大笑,回到船上,與眾兄弟置酒豪飲。
紅花會群雄將禦前侍衛打得一敗塗地,最後一陣徐天宏與馬善均布置有方,皇帝手擁重兵,
竟不敢下令攻擊,人人興高采烈,歡呼暢飲。徐天宏對馬善均道“馬大哥,皇帝老兒今日
吃了虧回去,定然不肯就此罷休。你吩咐杭州眾兄弟大家特彆留神,尤其是旗營綠營裡的兄
弟,彆中了他暗算。要是他調大軍來動手,大夥就退入太湖。”馬善均點頭稱是,喝了一杯
酒,先行告退,帶了兒子先去部署。陳家洛滿飲一杯,長嘯數聲,見皓月斜照,在湖中殘荷
菱葉間映成片片碎影,驀地一驚,問徐天宏道“今兒是十幾,這幾天忙得日子也忘啦!”
徐天宏道“今兒十七,前天不是咱們一起過中秋的麼?”陳家洛微一沉吟,說道“周老
前輩、道長、眾位哥哥,今兒大家忙了一晚,總算沒失麵子,文四哥的下落也有了消息。現
在請大家回去休息。明日我有點私事,後天咱們就著手打救四哥。”徐天宏問道“總舵
主,要不要哪一位兄弟陪你去?”陳家洛道“不必了,這件事沒危險,我獨個兒在這裡靜
一靜,要想想事情。”眾人移船攏岸,與陳家洛彆過,上岸回去。楊成協、衛春華、章進、
蔣四根等都已喝得半醉,黑夜中挽臂高歌,在杭州街頭歡呼叫嚷,旁若無人。陳家洛遠望眾
人去遠,跳上一艘小船,木槳撥動,小船在明澄如鏡的湖麵上輕輕滑了過去,船到湖心,收
起木槳,呆望月亮,不禁流下淚來。原來次日八月十八是他生母徐氏的生辰。他離家十年,
重回江南,母親卻已亡故,想起慈容笑貌,從此人鬼殊途,不由得悲從中來。適才聽徐天宏
一說日子,已自忍耐不住,此刻眾人已去,忍不住放聲慟哭。
這邊哭聲正悲,那邊忽然傳來格格輕笑。陳家洛止哭回頭,見一艘小船緩緩劃近,月光
下見一人從船尾站起,身穿淺灰長袍,雙手一拱,叫道“陳公子,獨個兒還在賞月嗎?”
陳家洛見那人風姿翩翩,便是陸菲青那徒弟,剛才站在乾隆身後,不知他一人重回又有何
事,忙一拭眼淚,抱拳回禮,道“李大哥,找我有甚麼事?”李沅芷輕輕一縱,落在陳家
洛船頭,笑道“你那金笛秀才兄弟的消息,可想知道嗎?”陳家洛微微一怔,道“請坐
下細談。”李沅芷一笑坐下,伸手到湖中弄水。這時月亮倒影剛巧映在船邊,她撥弄湖水,
水中月亮都被弄得碎亂了。陳家洛問道“你見到了我們餘兄弟嗎?他在哪裡?”李沅芷笑
道“我當然知道,可是偏不跟你說。”陳家洛又是一怔,心想這小子好生古怪,說話倒像
個刁蠻姑娘。李沅芷那天摟著霍青桐肩膀細聲笑語的親熱神態,刹那間湧上心頭,對她忽感
說不出的厭惡。
李沅芷玩了一陣水,右手的伸上來,不住向空中彈水,月光下見他眼圈紅紅的,
淚痕未乾,奇道“咦,你哭過了嗎?剛才我聽到一個人哭,原來是你。”陳家洛彆過了
頭,不去睬她。李沅芷心中一軟,柔聲道“是不是牽記你四哥和十四弟呢?你彆難過,我
跟你說,他兩人都好好活著。”陳家洛本想細問,但聽她一副勸慰小孩子的語氣,很是不
快,心想“就是不靠你報信,我們也查得出來。”仍是默不作聲。
李沅芷問道“我師父呢?他也到杭州了嗎?”陳家洛道“怎麼?陸老前輩沒跟你在
一起嗎?”李沅芷道“當然啦,那晚在黃河渡口一陣大亂,就沒再見他。”陳家洛道
“陸老前輩武功卓絕,料無錯失,你放心好啦。”李沅芷道“你們紅花會勢力這麼大,乾
麼不派人去找找他?”陳家洛聽她言語無禮,更是不喜,但他究竟頗有涵養,道“李大哥
說的是,明兒我就派人去打聽。”李沅芷隔了一會,說道“我聽餘師哥說你武藝好得了不
得。我不信,他說你做我師父都可以,難道你比我師父還強麼?”陳家洛聽她說話不知輕
重,微微一笑,道“陸老前輩是武林中罕見的高手,我若給他做徒弟,他還不見得肯收
呢。他要收徒弟,一定得收資質十分聰明之人。”李沅芷笑道“啊喲,彆當麵捧人家啦。
我剛才見你拋了四隻酒杯,內勁使得好極啦。不過你們紅花會的人對你這麼服服貼貼,比見
老子還恭敬,我可有點不服氣。”
陳家洛哼了一聲,心道“要人信服,又不是靠武功威嚇,這點你不懂,也懶得跟你多
說。”見她又稚氣又無禮,覺得這小子很是莫名其妙,說道“天快亮啦,我要上岸去,再
見吧!”說罷舉起槳來,等她跳回自己船上。李沅芷大不高興,說道“雖然彆人都服你,
你可不必對我這麼驕傲!”
陳家洛聽了這話,氣往上衝,便要發作,轉念一想,自己領袖群倫,為紅花會眾豪傑之
長,不能隨便動怒,這姓李的年紀比自己小,此時又無第三人在場,爭吵起來,被人說一句
以大壓小,何況她師父對本會情義深長,瞧她師父臉麵,不必跟她一般見識,當下強抑怒
氣,舉槳劃船。李沅芷是個自小給人順慣了的人,陳家洛越不理睬,心頭越是氣惱,悶在船
頭,一時下不了台。小船將近劃到三潭印月,李沅芷冷笑道“你不必神氣。你要是真狠,
乾麼獨自偷偷的躲在這裡哭?”陳家洛仍是不理。李沅芷大聲道“我跟你說話,難道你沒
聽見?”
陳家洛呼了一口氣,側目斜視,心想“這小子真是不識好歹,連你師父都對我客客氣
氣,你竟敢對我大呼小叫。”李沅芷冷冷的道“我好心來向你報訊,你卻不理人家。沒我
幫忙,看你救不救得出你的文四哥。”陳家洛秀眉一揚,道“憑你就有這般大本領?”李
沅芷道“怎麼?你瞧不起人?那麼咱們就比劃比劃。”手腕一翻,從腰間拔出長劍。
陳家洛瞧在陸菲青麵上一再忍讓,見她忽然拔劍,心念一動,她剛才站在乾隆背後,和
統兵的提督神態親熱,難道竟是敵人不成?這時心頭煩躁鬱悶,又覺奇怪,平素自己氣度雍
容,不知怎樣對這人卻是說不出的厭憎,隻見她容顏秀雅,俊目含嗔,一時捉摸不定她到底
是何等樣人,說道“你剛才站在皇帝背後,是假意投降呢,還是在朝廷做了甚麼官職?”
李沅芷道“全不是。”陳家洛道“難道那些清廷走狗之中,有你親人在內?”李沅芷一
聽罵他父親是走狗,怒火大熾,迎麵就是一劍,罵道“你這小子,怎地出口傷人?”陳家
洛見她當真動手,心想這人果然和清廷官員有牽連瓜葛,那便不必客氣了,喝道“好哇,
我找你師父算帳去。”身子微偏,讓開來劍。李沅芷等他一站起身,立即挺劍當胸平刺。陳
家洛不避不讓,待劍尖剛沾胸衣,突然一吐氣,胸膛向後陷進三寸。其時李沅芷力已用足,
雖隻相差三寸,劍尖卻已刺他不到,大駭之下,怕他反擊,雙足一點,反身跳到湖中三潭印
月石墩之上。那石墩離船甚遠,頂上光滑,她居然穩穩站定。陳家洛本想空手進招,一見她
施展武當派上乘輕功,他與張召重對敵過,深知武當派武功厲害,於是斜身縱起,從垂柳梢
下穿了過去,站上另一個石墩,手中已執著一條柳枝。李沅芷見他身法奇快,不由得隨暗吃
驚,到此地步,也隻得硬起頭皮一拚,嬌叱一聲“看劍!”左掌護身,縱向陳家洛所站的
石墩,劍走偏鋒,向他左肩刺去。
三潭印月是西湖中的三座小石墩,浮在湖水之上,中秋之夜,杭人習俗以五色彩紙將潭
上小孔蒙住。此時中秋剛過,彩紙尚在,月光從墩孔中穿出,倒映湖中,繽紛奇麗。月光映
潭,分塔為三,空明朗碧,宛似湖下彆有一湖。隻見一個灰色人影如飛鳥般在湖麵上掠過,
劍光閃動,與湖中彩影交相輝映。陳家洛身子略偏,柳枝向她後心揮去。李沅芷一擊不中,
右腳在石墩上一點,“鳳點頭”讓過揮來柳枝,斜刺搶上另一個石墩,使招“玉帶圍腰”,
長劍繞身揮動,連綿不儘,正是柔雲劍術的精要,跟著和身縱前,心想這一下非把你逼到左
邊石墩去不可。陳家洛竟然不退,待她撲到,身子突然拔高,半空轉身,頭下腳上,柳枝當
頭揮下。李沅芷舉劍上撩,哪知柳枝順著劍身彎了下來,在她臉上一拂,登時吃了一記,雖
不甚痛,卻辣的十分難受,不暇思索,低頭又竄上左邊石墩,待得站定,見陳家洛也已
落下,衣襟當風,柳枝輕搖,顯得十分瀟灑。李沅芷大怒,劍交左手,右手從囊中掏出一把
芙蓉金針,連揮三揮,三批金針分上中下三路向他打去。陳家洛在石墩上無處可避,雙腿外
挺,身子臨空平臥湖麵,左臂平伸,手掌按於石墩之頂,三批金針從他臂上掠過,嗤嗤聲響
落入湖中。他左掌一使勁,人已躍起,身上居然沒濺著一點湖水,李沅芷三招沒將他逼離石
墩,知道自己決非敵手,叫道“後會有期,再見吧!”就要竄入小瀛洲亭中。
陳家洛叫道“你也接我一招。”語聲甫畢,人已躍起,柳枝向她臉上拂來。李沅芷吃
過苦頭,舉劍在麵前挽個平花,想削斷他的柳枝。哪知這柳枝待劍削到,已隨著變勢,裹住
劍身,隻感到一股大力要將她長劍奪去,同時對方左手也向自己胸部捺來,李沅芷又驚又
羞,右手隻得鬆開劍柄,左掌一擋,與他左掌相抵,借著他一捺之勁,跳上右邊石墩。她長
劍飛上天空,落下來時,陳家洛伸手接住。李沅芷羞罵“還虧你是總舵主呢,使這般下流
招數!”陳家洛一怔,說道“胡說八道,哪裡下流?”李沅芷一想,對方又不知自己是女
子,使這一招出於無心,當下不打話,一提氣便縱向小瀛洲亭子。陳家洛見她身子一動,已
知其意,他身法更快,隨著縱去。李沅芷跳到時,已見陳家洛站在身前,雙手托住長劍,臉
色溫和,把劍遞了過來。李沅芷鼓起了腮幫,接過了還劍入鞘,掉頭便走。其時天已微明,
陳家洛將襟上紅花取下,放入袋中,緩步走向城東候潮門。到城邊時,城門已開,守門的清
兵向陳家洛凝視一下,突然雙手交叉胸前,俯身致敬,原來他是紅花會中人。陳家洛點點
頭,出了城門。那清兵道“總舵主出城,可要一匹坐騎?”陳家洛道“好吧!”那清兵
歡天喜地的去了,不一刻牽了一匹馬來,後麵跟著兩名小官,齊向陳家洛彎腰致敬。他們得
有機會向總舵主效勞,都感甚是榮幸。
陳家洛上馬奔馳,八十多裡快馬兩個多時辰也就到了,巳牌時分已到達海寧城的西門安
戍門。他離家十年,此番重來,見景色依舊,自己幼時在上嬉遊的城牆也毫無變動,青草沙
石,似乎均是昔日所曾撫弄。他怕撞見熟人,掉過馬頭向北郊走了五六裡路,找一家農家歇
了,吃過中飯,放頭便睡。折騰了一夜,此時睡得十分香甜。
那農家夫婦見他是公子打扮,說的又是本鄉土話,招呼得甚是殷勤,傍晚殺隻雞款待。
陳家洛問起近年情形,那農人說“皇上最近下旨免了海寧全縣三年錢糧,那都是瞧著陳閣
老的麵子。”陳家洛心想父親逝世多年,實是猜不透皇帝何以對他家近年忽然特加恩寵。吃
過晚飯,拿三兩銀子謝了農家,縱馬入城。先到南門,坐在海塘上望海,回憶兒時母親多次
攜了他的手在此觀潮,眼眶又不禁濕潤起來。在回疆十年,每日所見儘是無垠黃沙,此刻重
見海波,心胸爽朗,披襟當風,望著大海。兒時舊事,一一湧上心來。眼見天色漸黑,海中
白色泡沫都變成模糊一片,將馬匹係上海塘柳樹,向城西北自己家裡奔去。陳家洛到得家
門,忽然一呆,他祖居本名“隅園”,這時原匾已除,換上了一個新匾,寫著“安瀾園”三
字,筆致圓柔,認得是乾隆禦筆親題。舊居之旁,又蓋著一大片新屋,亭台樓閣,不計其
數。心中一怔,跳進圍牆。
一進去便見到一座亭子,亭中有塊大石碑。走進亭去,月光照在碑上,見碑文俱新,刻
著六首五言律詩,題目是“禦製駐陳氏安瀾園即事雜詠”,碑文字跡也是乾隆所書,心想
“原來皇帝到我家來過了。”月光上讀碑上禦詩
“名園陳氏業,題額曰安瀾。至止緣觀海,居停暫解鞍;金堤築籌固,沙渚漲希寬。總
廑萬民戚,非尋一己歡。”心想“這皇帝口是心非,自己出來遊山玩水,也就罷了,說甚
麼‘總廑萬民戚,非尋一己歡。’”又讀下去“兩世鳳池邊,高樓睿藻懸。渥恩賚耆碩,
適性愜林泉。是日亭台景,秋遊角徵弦;觀瀾還返駕,供帳漫求妍。”他知第二句是指樓中
所懸雍正皇帝禦書“林泉耆碩”匾額。見下麵四首詩都是稱賞園中風物,對陳家功名勳業頗
有美言。詩雖不佳,但對自己家裡很是客氣,自也不免高興。由西折入長廊,經“滄波浴景
之軒”而至環碧堂,見堂中懸了一塊新匾,寫著“愛日堂”三字,也是乾隆所書,尋思
“‘愛日’二字是指兒子孝父母,出於‘法言’‘事父母自知不足者,其舜乎?不可得而
久者,事親之謂也。孝子愛日。’那是感歎奉事父母的日子不能長久,多一天和父母相聚,
便好一天,因此對每一日都感眷戀。這兩個字由我來寫,才合道理,怎麼皇帝親筆寫在這
裡?這個皇帝,學問未免欠通。”
出得堂來,經赤欄曲橋,天香塢,北轉至十二樓邊,過群芳閣,竹深荷淨軒,過橋竹蔭
深處,便是母親的舊居筠香館。隻見館前也換上了新匾,寫著“春暉堂”三字,也是乾隆禦
筆,心中一酸,坐在山石之上,心想“孟郊詩‘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臨行密密
縫,意恐遲遲歸。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這一首詩,真是為我寫照了。”望著這三個
字,想起母親的慈愛,又不禁掉下淚來。突然之間,全身一震,跳了起來,心道“‘春
暉’二字,是兒子感念母恩的典故,除此之外,更無他義。皇帝寫這匾掛在我姆媽樓上,是
何用意?他再不通,也不會如此胡來。難道他料我必定歸來省墓,特意寫了這些匾額來籠絡
我麼?”沉吟良久,難解其意,當下輕輕上樓,閃在樓台邊一張,見房內無人,房內布置宛
若母親生時,紅木家具、雕花大床、描金衣箱,仍是放在他看了十多年的地方。桌上明晃晃
的點著一枝紅燭。忽然隔房腳步聲響,一人走進房來。
他縮身躲在一隅,見進來的是個老媽媽。他一見背影,忍不住就要呼叫出聲,原來那是
他母親的贈嫁丫環瑞芳。陳家洛從小由她撫育帶領,直到十五歲,是下人中最親近之人。瑞
芳進房後,拿了抹布,把各件家具慢慢的逐一抹得乾乾淨淨,坐在椅上發了一陣呆,在床上
枕頭底下摸出一頂小孩帽子,不住撫摸歎氣。那是一頂大紅緞子的繡花帽,帽上釘著一塊綠
玉,綠玉四周是八顆大珠,正是陳家洛兒時所戴。他再也忍耐不住,一個箭步縱進房去,抱
住了她。
瑞芳大吃一驚,張嘴想叫,陳家洛伸手按住她嘴,低聲道“彆嚷,是我。”瑞芳望著
他臉,嚇得說不出話來。原來陳家洛十五歲離家,十年之後,相貌神情均已大變,而五十多
歲的老婆婆,十年間卻無多大改變。
陳家洛道“瑞姑,我是三官呀,你不認得了嗎?”瑞芳兀自迷迷惘惘,道“你……
你是三官,你回……回來啦?陳家洛微笑點頭。瑞芳神智漸定,依稀在他臉上看到了三官那
淘氣孩子的容貌,突伸雙臂抱住了他,放聲哭了出來。
陳家洛連忙搖手,道“彆讓人知道我回來了,快彆哭。”瑞芳道“不礙事,他們都
到新園子裡去啦,這裡沒人。”陳家洛道“那新園子是怎麼回事?”瑞芳道“今年上半
年才造的,不知用了幾十萬兩銀子哪,也不知道有甚麼用。”陳家洛知她這些事情不大明
白,問道“姆媽怎麼去世的?她生了甚麼病?”瑞芳掏出手帕來擦眼淚,說道“小姐那
天不知道為甚麼,很不開心,一連三天沒好好吃飯,就得了病。拖了十多天就過去啦。”說
到這裡,輕輕啜泣。原來江南世家小姐出嫁,例有幾名丫環陪嫁,小姐雖然做了太太婆婆,
陪嫁丫頭到老仍是叫她小姐。她又泣道“小姐過去的時候老惦記你,說‘三官呢?他還
沒來嗎?我要三官來呀!’這樣叫了兩天才死。”陳家洛嗚咽道“我真是不孝,姆媽臨死
時要見我一麵也見不著。”又問“姆媽的墳在哪裡?”瑞芳道“在新造的海神廟後
麵。”陳家洛問“海神廟?”瑞芳道“是啊,那也是今年春天剛造的。廟大極啦,在海
塘邊上。”陳家洛道“瑞姑,我去看看再說。”瑞芳忙道“不,不能……”他已從窗中
飛身出去。從家裡到海塘是他最熟悉的道路,片刻間即已奔到。隻見西首高樓臨空,是幾座
兒時所未見之屋宇,想必是海神廟了,於是徑向廟門走去。忽然廟左廟右同時響起輕微的腳
步聲,他疾忙後退,縮身一棵柳樹之後,隻見神廟左右分彆竄出兩個黑衣人來,四人在廟門
口舉手打個招呼,腳步不停,分向廟左廟右奔了下去。他十分奇怪,心想海寧是海隅小縣,
看這四人武功均各不弱,到這裡來不知有甚圖謀,正想跟蹤過去查察,忽然腳步聲又起,又
是四人從廟旁包抄過來,這四人身材模樣和先前四人並不相同。他更是詫異,待這四人交叉
而過,便提氣躍上廟門,橫躺牆頂,俯首下視。黑影起處,又有四人盤繞過去,縱目一數,
總共約有四十人之譜,個個繞著海神廟打圈子,全神貫注,一聲不作,武功均非泛泛。難道
是甚麼教派行拜神儀典?還是大幫海盜在此聚會分贓,怕人搶奪,以致巡邏如此嚴密?若非
自己輕功了得,見機又快,早就給他們查覺了。好奇心起,輕輕跳下,隱身牆邊,溜進太殿
中查看。東殿供的是建造海塘的吳越王錢叔,西殿供的是潮神伍子胥和文種,再到中殿,殿
上香煙繚繞,蠟燭點得晃亮,心想這裡供的不知是何神祗,抬頭一看,不禁驚得呆了。中間
端坐的潮神麵目清秀,下頷微髭,一如自己父親陳閣老生時。陳家洛奇異萬分,忍不住輕輕
的“咦”了一聲。隻聽得殿外傳來腳步之聲,忙隱身一座大鐘之後。不一會,四個人走進殿
來,這四人身穿一色黑衣,手中拿著兵刃,在殿中繞了一圈又走了出去。
他見左麵有一扇門開著,悄悄走過去,向外張望,見是一條長長的白石甬道,直通出
去,氣派宏偉,宛如北京禁城宮殿規模。心想走上這條白石甬道難免被人發覺,於是躍上甬
道之頂,一溜煙般到了甬道末端,一看下麵無人,輕輕躍下。過去又是一座神殿,殿外寫著
“天後宮”三個大字,殿門並未關團,便走進去瞻仰神像,這一下比剛才驚訝更甚。
原來天後神像臉如滿月,雙目微揚,竟與自己生母徐氏的相貌一模一樣。愈看愈奇,如
入五裡霧中,轉身奔出,去找尋母親的墳墓,隻見天後宮之後搭著一排連綿不斷的黃布帳
篆。當下隱身牆角往外注視,眼光到處,儘是身穿黑衣的壯漢,在黃布帳外來回巡視。今晚
所見景象,俱非想像所及,雖見這些人戒備森嚴,但藝高人膽大,決心探個明白,在地下慢
慢爬近帳篷,待兩名黑衣人一背轉身,便掀開帳篷鑽了進去。
先行伏地不動,細聽外麵並無聲息,知道自己蹤跡未被發覺,回頭過來,隻見帳篷中空
空曠曠,一個人也沒有。地下整理的十分平整,草根都已鏟得乾乾淨淨,帳篷一座接著一
座,就如一條大甬道一般,直通向後。每座帳篷中都點著巨燭油燈,照得一片雪亮,一眼望
去,兩排燈光就如兩條小火龍般伸展出去。不由得一陣迷惘、一陣驚懼,百思不得其解,一
步步向前走去,當真如在夢中。四下裡靜悄悄的,隻有蠟燭上的燈花偶然爆裂開來,發出輕
微的聲息。他屏息提氣,走了數十步,忽聽得前麵有衣服響動之聲,忙向旁一躲,隔了半
晌,見無動靜,又向前走了幾步,燈光下隻見前麵隆起兩座並列的大墳,有一人麵墳而坐。
墳前各有一碑,題著朱紅大字,一塊碑上寫的是“皇清太子太傅文淵閣大學士工部尚書陳文
勤公諱世倌之墓”,另一塊碑上寫的是“皇清一品夫人陳母徐夫人之墓”。陳家洛在燭光下
看得明白,心中一酸,原來自己父母親葬在此處,也顧不得危機四伏,就要撲上去哭拜,剛
跨出一步,忽然坐在墳前那人站了起來。陳家洛忙站定身子,隻見他站著向墳凝視片刻,突
然跪倒,拜了幾拜,伏地不起,看他背心抽動,似在哭泣。見此情形,陳家洛提防疑慮之心
儘消,此人既在父母墳前哭拜,不是自己戚屬,也必是父親的門生故吏,見他哭泣甚悲,輕
輕走上前去,在他肩頭輕拍,說道“請起來吧!”那人一驚,突然跳起,卻不轉身,厲聲
喝問“誰?”陳家洛道“我也是來拜墳的。”他不去理會那人,跪倒墳前,想起父母生
前養育之恩,不禁淚如雨下,嗚咽著叫道“姆媽、爸爸,三官來遲了,見不著你了。”
站著的那人“啊”的一聲,腳步響動,急速向外奔出。陳家洛伸腰站起,向後連躍兩
步,已攔在那人麵前,燈光下一朝相,兩人各自驚得退後幾步。原來在他父母墳前哭拜的,
竟是當今滿清乾隆皇帝弘曆。乾隆驚道“你……你怎麼深夜到這裡來?”陳家洛道“今
天是我母親生辰,我來拜墳。你呢?”乾隆不答他問話,道“你是陳……陳世倌的兒
子?”陳家洛道“不錯,江湖上許多人都知道。你也知道吧?”乾隆搖搖頭“沒聽說
過。”原來近年乾隆對海寧陳家榮寵殊甚,臣子中雖有人知道紅花會新首領是故陳閣老少
子,可是誰都不敢提起,須知皇帝喜怒難測,一個多事說了出來,獎賞是一定沒有,說不定
反落個殺身之禍。
這時陳家洛提防之心雖去,疑惑隻有更甚,尋思“外麵如此戒備森嚴,原來是保護皇
帝前來祭墓,可是何以如此隱秘?非但時在深夜,而且墳墓與甬道全用黃布遮住,顯是不夠
令人知曉。然則皇帝何以又來偷祭大臣之墓?皇帝縱然對大臣寵幸,於其死後仍有遺思,也
決無在他墓前跪拜哀哭之理,實在令人費解。”他驚疑不定,乾隆也在對他仔細打量,臉上
神色變幻,過了半晌,說道“坐下來談吧!”兩人並肩坐在墳前石上。兩人今晚是第三次
會麵。首次在靈隱三竺邂逅相逢,互相猜疑中帶有結納之意;第二次在湖上明爭暗鬥,勢成
敵對。此次見麵,敵意大消,親近之心油然而生。
乾隆拉著陳家洛的手,說道“你見我深夜來此祭墓,一定奇怪。令尊生前於我有恩,
我所以能登大寶,令尊之功最钜,乘著此番南巡,今夜特來拜謝。”陳家洛將信將疑,嗯了
一聲。乾隆又道“此事泄漏於外,十分不便,你能決不吐露麼?”陳家洛見他尊崇自己父
母,甚是感激,當即慨然道“你儘管放心,我在父母墳前發誓,今晚之事,決不對任何人
提及。”乾隆知他是武林中領袖人物,最重言諾,何況又在他父母墓前立誓,登時放心,麵
露喜色。
兩人手握著手,坐在墓前,一個是當今中國皇帝,一個是江湖上第一大幫會的首領。兩
人都默默思索,一時無話可說。過了良久,忽然極遠處似有一陣鬱雷之聲,陳家洛先聽見
了,道“潮來了,咱們到海塘邊看看吧,我有十年不見啦。”乾隆道“好。”仍然攜著
陳家洛的手,走出帳來。
陳家洛道“八月十八,海潮最大。我母親恰好生於這一天,所以她……”說到這裡,
住口不說了。乾隆似乎甚是關心,問道“令堂怎樣?”陳家洛道“所以我母親閨字‘潮
生’。”他說了這句話,微覺後悔,心想怎地我將姆媽的閨名也跟皇帝說了,但其時衝口而
出,似是十分自然。乾隆臉上也有憮然之色,低低應了聲“是!原來……”下麵的話卻也
忍住了,握著陳家洛的手顫抖了幾下。在外巡邏的眾侍衛見皇帝出來,忙趨前侍候,忽見他
身旁多了一人,均感驚異,卻也不敢作聲。白振、褚圓等首領侍衛更是栗栗危懼,怎麼帳篷
中鑽了一個人進去居然沒有發覺,若是衝撞了聖駕,眾侍衛罪不可赦,待得走近,見他身旁
那人竟是紅花會的總舵主,這一驚更是非同小可,人人全身冷汗。侍衛牽過禦馬,乾隆對陳
家洛道“你騎我這匹馬。”侍衛忙又牽過一匹馬來。兩人上馬,向春熙門而去。
這時鬱雷之聲漸響,轟轟不絕。待出春熙門,耳中儘是浪濤之聲,眼望大海,卻是平靜
一片,海水在塘下七八丈,月光淡淡,平鋪海上,映出點點銀光。
乾隆望著海水出了神,隔了一會,說道“你我十分投緣。我明天回杭州,再住三天就
回北京,你也跟我同去好嗎?最好以後常在我身邊。我見到你,就同見到令尊一般。”陳家
洛萬想不到他會如此溫和親切的說出這番話來,一時倒怔住了難以回答。乾隆道“你文武
全才,將來做到令尊的職位,也非難事,這比混跡江湖要高上萬倍了。”皇帝這話,便是允
許將來升他為殿閣大學士。清代無宰相,大學士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高位,心想他定是喜
出望外,叩頭謝恩。哪知陳家洛道“你一番好意,我十分感謝,但如我貪戀富貴,也不會
身離閣老之家,孤身流落江湖了。”乾隆道“我正要問你,為甚麼好好的公子不做,卻到
江湖上去廝混,難道是不容於父兄麼?”陳家洛道“那倒不是,這是奉我母親之命。我父
親、哥哥是不知道的。他們花了很多心力,到處找尋,直到現在,哥哥還在派人尋我。”乾
隆道“你母親叫你離家,那可真奇了,卻又乾麼?”陳家洛俯首不答,片刻之後,說道
“這是我母親的傷心事,我也不大明白。”乾隆道“你海寧陳家世代簪纓,科名之盛,海
內無比。三百年來,進士二百數十人,位居宰輔者三人。官尚書,侍郎、巡撫、布政使者十
一人,真是異數。令尊文勤公為官清正,常在皇考前為民請命,以至痛哭流涕。皇考退朝之
後,有幾次哈哈大笑,說道‘陳世倌今天又為了百姓向我大哭一場,唉,隻好答應了
他。”“陳家洛聽他說起父親的政績,又是傷心,又是歡喜,心想“爹爹為百姓而向皇帝
大哭,我為百姓而搶皇帝軍糧。作為不同,用意則一。”這時潮聲愈響,兩人話聲漸被掩
沒,隻見遠處一條白線,在月光下緩緩移來。驀然間寒意迫人,白線越移越近,聲若雷震,
大潮有如玉城雪嶺,天際而來,聲勢雄偉已極。潮水越近,聲音越響,真似百萬大軍衝烽,
於金鼓齊鳴中一往直前。
乾隆左手拉著陳家洛的手,站在塘邊,右手輕搖折扇,驟見夜潮猛至,不由得一驚,右
手一鬆,折扇直向海塘下落去,跌至塘底石級之上,那正是陳家洛贈他的折扇。乾隆叫了一
聲“啊喲!”白振頭下腳上,突向塘底撲去,左手在塘石上一按,右手已拾起折扇。潮水愈
近愈快,震撼激射,吞天沃月,一座巨大的水牆直向海塘壓來,眼見白振就要披卷入鯨波萬
仞之中,眾侍衛齊聲驚呼起來。白振凝神提氣,施展輕功,沿著海塘石級向上攀越,可是未
到塘頂,海潮已經卷到。陳家洛見情勢危急,脫下身上長袍,一撕為二,打個結接起,飛快
掛到白振頂上。白振奮力躍起,伸手拉住長袍一端,浪花已經撲到了他腳上。陳家洛使勁一
提,將他揮上石塘。這時乾隆與眾侍衛見海潮勢大,都已退離塘邊數丈。白振剛到塘上,海
潮已卷了上來。陳家洛自小在塘邊戲耍,熟識潮性,一將白振拉上,隨即向後連躍數躍。白
振落下地時,海塘上已水深數尺,他右手一揮,將折扇向褚圓擲去,雙手隨即緊緊抱住塘邊
上一株柳樹。月影銀濤,光搖噴雪,雲移玉岸,浪卷轟雷,海潮勢若萬馬奔騰,奮蹄疾馳,
霎時之間已將白振全身淹沒波濤之下。但潮來得快,退得也快,頃刻間,塘上潮水退得乾乾
淨淨。白振閉嘴屏息,抱住柳樹,雙掌十指有如十枚鐵釘,深深嵌入樹身,待潮水退去,才
拔出手指,向後退避。乾隆見他忠誠英勇,很是高興,從褚圓手中接過折扇,對白振點頭
道“回去賞你一件黃馬褂穿。”白振全身濕透,忙跪下叩頭謝恩。乾隆轉頭對陳家洛道
“古人說‘十萬軍聲半夜潮’,看了這番情景,真稱得上天下奇觀。”陳家洛道“當年錢
王以三千鐵弩強射海潮,海潮何曾有絲毫降低?可見自然之勢,是強逆不來的。”乾隆聽他
說話,似乎又要涉及在西湖中談過的話題,知他是決計不肯到朝廷來做官了,便道“人各
有誌,我也不能勉強。不過我要勸你一句話。”陳家洛道“請教。”乾隆道“你們紅花
會的行徑已跡近叛逆。過往一切,我可不咎,以後可萬不能再乾這些無法無天之事。”陳家
洛道“我們為國為民,所作所為,但求心之所安。”乾隆歎道“可惜,可惜!”隔了一
會,說道“憑著今晚相交一場,將來剿滅紅花會時,我可以免你一死。”陳家洛道“既
然如此,要是你落入紅花會手中,我們也不傷害於你。”乾隆哈哈大笑,說道“在皇帝麵
前,你也不肯吃半點虧。好吧,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咱倆擊掌為誓,日後彼此不得
傷害。”兩人伸手互拍三下。眾侍衛見皇上對陳家洛大逆不道之言居然不以為忤,反與他擊
掌立誓,都感奇怪之極。乾隆說道“潮水如此衝刷,海塘若不牢加修築,百姓田廬墳墓不
免都被潮水卷去。我必撥發官帑,命有司大築海塘,以護生靈。”陳家洛站起身來,恭恭敬
敬的道“這是愛民大業,江南百姓感激不儘。”乾隆點了點頭,道“令尊有功於國家,
我決不忍他墳墓為潮水所吞。”轉頭向白振道“明日便傳諭河道總督高晉、巡撫莊有恭,
即刻到海寧來,全力施工。”白振躬身答應。潮水漸平,海中翻翻滾滾,有若沸湯。乾隆拉
著陳家洛的手,又走向塘邊,眾侍衛要跟過來,乾隆揮了一揮手,命他們停住。兩人沿著海
塘走了數十步,乾隆道“我見你神色,總有鬱鬱之意。除了追思父母、懷念良友之外,心
上還有甚麼為難麼?你既不願為官,但有甚麼需求,儘管對我說好了。”陳家洛沉吟了一下
道“我想求你一件事,但怕你不肯答應。”乾隆道“但有所求,無不依從。”陳家洛喜
道“當真?”乾隆道“君無戲言。”陳家洛道“我就是求你釋放我的結義哥哥文泰
來。”乾隆心中一震,沒想到他竟會求這件事,一時不置可否。陳家洛道“我這義兄到底
甚麼地方得罪你了?”乾隆道“這人是不能放的,不過既然答應了你,也不能失信。這樣
吧,我不殺他就是。”陳家洛道“那麼我們隻好動手來救了。我求你釋放,不是說我們救
不出,隻是怕動刀動槍,傷了你我的和氣。”乾隆昨天見過紅花會人馬的聲勢本領,知他這
話倒也不是誇口,說道“好意我心領了。老實對你說,這人決不容他離我掌握,你既決意
要救,三天之後,隻好殺了。”陳家洛熱血沸騰,說道“要是你殺了我文四哥,隻怕從此
睡不安席,食不甘味。”乾隆冷冷的道“如不殺他,更是食不甘味,睡不安席。”陳家洛
道“這樣說來,你貴為至尊,倒不如我這閒雲野鶴快活逍遙。”乾隆不願他再提文泰來之
事,問道“你今年幾歲?”陳家洛道“二十五了。”乾隆歎道“我不羨你閒雲野鶴,
卻羨你青春年少。唉,任人功業蓋世,壽數一到,終歸化為黃土罷了。”兩人又漫步一會,
乾隆問道“你有幾位夫人?”不等他回答,從身上解下一塊佩玉,說道“這塊寶玉也算
得是希世之珍,你拿去贈給夫人吧。”陳家洛不接,道“我未娶妻。”乾隆哈哈大笑,說
道“你總是眼界太高,是以至今未有當意之人。這塊寶玉,你將來贈給意中人,作為定情
之物吧。”玉色晶瑩,在月亮下發出淡淡柔光,陳家洛謝了接過,觸手生溫,原來是一塊異
常珍貴的暖玉。玉上以金絲嵌著四行細篆銘文“情深不壽,強極則辱。謙謙君子,溫潤如
玉。”乾隆笑道“如我不知你是胸襟豁達之人,也不會給你這塊玉,更不會叫你贈給意中
人。”這四句銘文雖似不吉,其中實含至理。陳家洛低吟“情深不壽,強極則辱”那兩句
話,體會其中含意,隻覺天地悠悠,世間不如意事忽然間一齊兜上心頭,悲從中來,直欲放
聲一哭。乾隆道“少年愛侶,情深愛極,每遭鬼神之忌,是以才子佳人多無美滿下場,反
不如傖夫俗子常能白頭偕老。情不可極,剛剛易折,先賢這話,確是合乎萬物之情。”陳家
洛不願再聽下去,將溫玉放在懷裡,說道“多謝厚貺,後會有期。”拱手作彆。乾隆右手
一擺,說道“好自珍重!”陳家洛回過頭來向城裡走去。
白振走到陳家洛麵前,說道“剛才多承閣下救我性命,十分感激,隻怕此恩不易報
答。”陳家洛道“白老前輩說哪裡話來?咱們是武林同道,朋友有事,出一把力何足道
哉!”陳家洛又奔回閣老府,翻進牆去,尋到瑞芳,說道“我哥哥此刻定在新園子中,忙
碌不堪,我待會再來找他。瑞姑,你有甚麼心願沒有?跟我說,一定給你辦到。”瑞芳道
“我的心願隻是求你平平安安,將來娶一房好媳婦,生好多乖乖的官官寶寶。”陳家洛笑
道“那怕不大容易。晴畫、雨詩兩個呢?你去叫來給我見見。”晴畫和雨詩是陳家洛小時
服侍他的小丫頭。瑞芳道“雨詩已在前年過世啦,晴畫還在這裡,我去叫她來。”她出去
不一會,晴畫已先奔上樓來。
陳家洛見她亭亭玉立,已是個俊俏的大姑娘,但兒時憨態,尚依稀留存。她見了陳家洛
臉一紅,叫了一聲“三官”,眼眶兒便紅了。陳家洛道“你長大啦。雨詩怎麼死的?”晴
畫淒然道“跳海死的。”陳家洛驚問“乾麼跳海?”晴畫四下望了一下,低聲道“二
老爺要收她做小,她不肯。”陳家洛嗯了一聲。晴畫哭道“我們姊妹的事也不必瞞你。雨
詩和府裡的家人進忠很好,兩人儘力攢錢,想把雨詩的身價銀子積起來,求太太答應她贖
身,就和進忠做夫妻。哪知二老爺看中了她,一天喝醉了酒,把她叫進房去。第二天雨詩哭
哭啼啼的對我說,她對不起進忠。我勸她,咱們命苦,給人糟蹋了有甚麼法子,哪知她想不
開,夜裡偷偷的跳了海。進忠抱著她屍身哭了一場,在府門前的石獅子上一頭撞死啦。”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