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士”。那姓蔣的名叫士銓,彆字心餘,是戲曲巨子。他與袁枚、趙翼三人合稱“江左三大
家”。這兩人一看,沉吟不語。沈德潛老成持重,說道“咱們過去會會如何?”船上右邊
坐著兩人也是袁枚邀來的名士,一是滑稽詼諧的紀曉嵐,一是詩畫三絕的鄭板橋。紀曉嵐笑
道“咱們一過去,倒讓旁人譏為不公了。這兩卷書畫如此珍貴,自然是玉如意得狀元
了。”鄭板橋道“第三卷又是甚麼寶物,不妨也瞧瞧。”
眾人把那卷軸打開,見是一幅書法,寫的是“西湖清且漣漪,扁舟時蕩晴暉。處處青
山獨住,翩翩白鶴迎歸。昔年曾到狐山,蒼滕古木高寒。想見先生風致,畫圖留與人看。”
筆致甚為秀拔,卻無圖章落款,隻題著“臨趙孟□書”五字。鄭板橋道“微有秀氣,筆力
不足!”沈德潛低聲道“這是今上禦筆。”大家嚇了一跳,再也不敢多說。袁才子大聲宣
布“檢點采品已畢,狀元玉如意,榜眼吳嬋娟,探花卞文蓮。”湖上彩聲四起。袁枚等見
了這三卷書畫,知道致送的人不是宗室貴族,便是巨紳顯宦,可是看那艘船卻也不見有何異
處,夜色之中,船上乘客麵目難辨。大家怕這風流韻事被禦史檢告,本來要賦詩聯句以紀
盛,現下也都不敢了,悄悄的上岸而散。乾隆正要回去,忽聽玉如意在船中又唱起曲來,但
聽歌聲柔媚入骨,不由得心癢難搔,對和道“你去叫這妞兒過來。”和應了,正要過
去,乾隆又道“你莫說我是誰!”和道“是,奴才知道。”遊船劃近玉如意花舫,和
跨過船去。過了片刻,拿回一張紙箋,遞給乾隆道“她寫了這個東西,說‘請交給你家
老爺。’”乾隆接來燈下一看,見箋上寫了一詩“暖翠樓前粉黛香,六朝風致說平康。踏
青歸去春猶淺,明日重來花滿床。”字跡殊劣,箋上卻是香氣濃鬱,觸鼻心旌欲搖。乾隆笑
道“我今日已來,何必明日重來?”抬頭看時,玉如意的花舫已搖開了。他貴為帝皇,後
宮妃嬪千方百計求他一幸,尚不可得,幾時受過女人的推搪?可是說也奇怪,對方愈是若即
若離,推三阻四,他反覺十分新鮮,愈是要得之而後快,忙傳下聖旨“叫舟子快劃,追上
去!”
眾侍衛見皇帝發急,再不乘機儘忠報國,更待何時?當即紛提船板,奮力劃水。眾侍衛
或外功了得,或內力深厚,此時“忠”字當頭,戮力王事,勁運雙臂,船板激水,實為畢生
功力之所聚,有分教立竿見影,槳落船飛,迅速追上玉如意的花舫。乾隆悄立船頭,心逐
前舟,但見滿湖燈火漸滅,簫管和曲子聲卻兀自未息,前麵花舫中隱隱傳出一聲聲若有若無
的低笑柔語。乾隆醺醺欲醉,忽然想起兩句詩來“侍兒扶起嬌無力,始是新承恩澤時。”
兩船漸近,花舫窗門開處,一團東西向乾隆擲來。白振一驚,暗叫“不好!”左手一招
“降龍伏虎”,右手一招“擒獅搏象”,這是他“金鉤鐵掌”大擒拿手中的成名絕枝,陣上
奪槍,夜戰接鏢,手到拿來,百不失一,但見他身如淵停嶽峙,掌似電閃雷震,果是武學大
宗匠的風範,出手更不落空。眾侍衛一見無不暗暗喝彩。沒料想觸手柔軟,原來不是暗器,
忙遞給皇帝。乾隆接過一看,見是一塊紅色汗巾,四角交互打了結,打開一看,包著一片糖
藕,一枚百合。一喻佳偶,一示好合。乾隆才高六鬥,詩成八步,雖比當年曹子建少了兩
鬥,多了一步,卻又如何不解得這風流含意?那汗巾又滑又香,拿在手裡,不禁神搖心蕩。
不一會,花舫靠岸,火光中隻見玉如意登上一輛小馬車,回過頭來,向乾隆嫣然一笑,放下
了車帷。馬車旁本有兩人高執火把等候,這時拋去火把,在黑暗中隱沒。和大叫“喂,
等一下,慢走!”那馬車並不理會,蹄聲得得,緩緩向南而去。和叫道“快找車。”但
深夜湖邊,卻哪裡去找車。
白振低聲囑咐了幾句,瑞大林施展輕功,“七步追魂”、“八步趕蟾”,不一刻已越過
馬車,回過身來喝命車夫慢走。不久褚圓竟找到一輛車來,自是把坐車乘客趕出而強奪來
的。乾隆上了車,褚圓親自禦車,眾侍衛和內侍跟隨車後。前麵馬車緩緩行走,褚圓抖擻精
神,駕車緊跟。當年造父駕八駿而載周穆王巡遊天下,想來亦不過是這等威風。
白振見車子走向城中繁華之區,知道沒事,放下了心,料想今日皇上定要在這妓女家中
過夜,但日前曾見她與紅花會的人物在一起,怕有陰謀詭計,不可不防,忙命瑞大林去加調
人手,趕來保護。玉如意的車子走過幾條大街,轉入一條深巷,停在一對黑漆雙門之前,一
名男子下車拍門。乾隆也走下車來。隻聽得呀的一聲,黑漆雙門打開,走出一個老媽子來,
掀起車帷,說道“小姐回來了,恭喜你啦!”玉如意走下車來,見乾隆站在一旁,忙過去
請安,笑道“啊喲,東方老爺來啦。剛才真多謝你賞賜。快請進去喝盅茶兒。”乾隆一笑
進門。
褚圓搶在前麵,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手按劍柄,既防刺客行凶犯駕,又防嫖客爭風呷
醋,敵蹤一現,自當施展“達摩劍法”,殺他個落花流水,片甲不回。好在他已改用鐵鏈係
褲,再也不怕無塵長劍削斷褲帶了。
進門是個院子,撲鼻一陣花香,庭中樹影婆娑,種著兩株桂花。這時八月天氣,桂花開
得正盛。乾隆隨著玉如意走入一間小廂房,紅燭高燒,陳設倒也頗為雅致。白振在廂房中巡
視一周,細聽床底床後都無奸人潛伏,背脊在牆上一靠,反手伸指一彈,察知並無複壁暗
門,這才放心退出。女仆上來擺下酒肴。乾隆見八個碟子中盛著肴肉、醉雞、皮蛋、肉鬆等
宵夜酒菜,比之宮中大魚大肉,另有一番清雅風味。這時白振等都在屋外巡視,房中隻有和
侍候,乾隆將手一擺,命他出房。女仆篩了兩杯酒,乃是陳年女貞紹酒,稠稠的醇香異
常。玉如意先喝了一杯,媚笑道“東方老爺,今兒怎麼謝你才好?”乾隆也舉杯飲儘,笑
道“你先唱個曲兒吧,怎麼謝法,待會兒咱們慢慢商量。”玉如意取過琵琶,輕攏慢撚,
彈了起來,一開口“並刀如水,吳鹽勝雪”,唱的是周美成的一曲《少年遊》。乾隆一聽大
悅,心想當年宋徽宗道君皇帝夜幸名妓李師師,兩人吃了徽宗帶來的橙子,李師師留他過
夜,悄悄道“外麵這樣冷,霜濃馬滑,都沒甚麼人在走啦,不如彆去啦。”哪知給躲在隔
房的大詞人周美成聽見了,把這些話譜入新詞。徽宗雖然後來被金人擄去,但風流蘊藉,丹
青蔚為一代宗師,是古來皇帝中極有才情之人,論才情我二人差相彷佛,福澤自不可同日而
語,當下連叫“不去啦,不去啦!”
皇帝在房裡興高采烈的喝酒聽曲,白振等人在外麵卻忙得不亦樂乎。這時革職留任、戴
罪圖功的浙江水陸提督李可秀統率兵丁趕到,將巷子團團圍住,他手下的總兵、副將、參
將、遊擊,把巷子每一家人家搜了個遍,就隻剩下玉如意這堂子沒抄。白振帶領了侍衛在屋
頂巡邏,四周弓箭手、鐵甲軍圍得密密層層。古往今來,嫖院之人何止千萬,卻要算乾隆這
次嫖得最為規模宏大,當真是好威風,好煞氣,於日後“十全武功”,不遑多讓焉。後人有
“西江月”一首為證,詞曰
鐵甲層層密布,刀槍閃閃生光,忠心赤膽保君皇,護主平安上炕。湖上選歌征色,帳中
抱月眠香。刺嫖二客有誰防?屋頂金鉤鐵掌。眾侍衛官兵忙碌半夜,直到天亮,幸得平安無
事,雞犬不驚。到太陽上升,和悄悄走到玉如意房外,從窗縫裡一張,見床前放著乾隆的
靴子和一雙繡花小鞋,帳子低垂,寂無人聲,伸了伸舌頭,退了出來。哪知從卯時等到辰
時,又等到巳時,始終不見皇上起身,不由得著急起來,在窗外低呼“老爺,要吃早點了
嗎?”連叫數聲,帳中聲息俱無。
和暗暗吃驚,轉身去推房門,裡麵閂住了推不開。他提高聲音連叫兩聲“老爺!”
房裡無人答應。和急了,卻又不敢打門,忙出去和李可秀及白振商量。李可秀道“咱們
叫老鴇去敲門,送早點進去,皇上不會怪罪。”白振道“李軍門此計大妙。”三人去找老
鴇,哪知妓院中人竟然一個不見。三人大驚,情知不妙,忙去拍玉如意房門,越敲越重,裡
麵仍然毫無聲息。李可秀急道“推進去吧!”白振雙掌抵門,微一用力,喀喇一聲,門閂
已斷。
和首先進去,輕輕揭開帳子,床上被褥零亂,哪裡有乾隆和玉如意的蹤影?登時驚得
暈了過去。白振忙叫進眾侍衛,在妓院裡裡外外搜了一個遍,連每隻箱子每隻抽屜都打開來
細細瞧了,可是連半點線索也沒有。眾人又害怕又驚奇,整夜防守得如此嚴密,連一隻麻雀
飛出去也逃不過眾人眼睛,怎麼皇帝竟會失蹤?白振又再檢查各處牆壁,看有無複門機關,
敲打了半天,絲毫不見有可疑之處。不久禦林軍統領福康安和浙江巡撫都接到密報趕到。眾
人聚在妓院之中,手足無措,魂不附體,麵如土色,呆若木雞。
正是皇上不知何處去,此地空餘象牙床。那晚乾隆聽玉如意唱了一會曲,喝了幾杯
酒,已有點把持不定。玉如意媚笑道“服侍老爺安息吧?”乾隆微笑點頭。玉如意替他寬
去衣服鞋襪,扶到床上睡下,蓋上了被,輕笑道“我出去一會,就回來陪你。”乾隆覺枕
上被間甜香幽幽,頗涉遐思,正迷迷糊糊間,聽得床前微響,笑道“你這刁鑽古怪的妮
子,還不快來!”帳子揭開,伸進一個頭來,燭光下隻見那人滿臉麻皮,圓睜怪眼,腮邊濃
髯,有如刺蝟一般,與玉如意的花容月貌大不相同。乾隆還道眼花,揉了揉眼睛,那人已把
一柄明晃晃的匕首指在他喉邊,低喝“丟他媽,你契弟皇帝,一出聲,老子就是一刀。”
乾隆這一急真是非同小可,霎時間欲念全消,宛如一桶雪水,從頂門上直灌下來。那人更不
打話,摸出塊手帕塞在他嘴裡,用床上被頭把他一卷,便像個鋪蓋卷兒般提了出去。
乾隆無法叫喊,動彈不得,睜眼一片黑暗,隻覺被人抬著,一步一步向下走去,鼻中聞
到一股泥土的黴臭潮濕之氣,走了一會,又覺向上升起,登時省悟,原來這批人是從地道中
進來的,因此侍衛官兵竟沒能攔住。剛明白此節,隻覺身子震動,車輪聲起,已給人放入馬
車,不知謀叛者何人,又不知要把自己帶到哪裡?車行良久,道路不平,震動加烈,似已出
城,到了郊外。再走好半天,車子停住,乾隆感到給人抬了出來,愈抬愈高,似乎漫無止
境,心中十分害怕,全身發抖,在被窩中幾乎要哭了出來。惶急之際,忽動詩興,口占兩
句,詩雲“疑為因玉召,忽上嶠之高。”被人抬著一步一步的向上,似是在攀援一座高
峰,最後突然一頓,給人放在地下。他不敢言語,靜以待變,過了半晌竟沒人前來理睬。將
裹在身上的被子稍稍推開,側目外望,黑漆漆的甚麼也看不見,隻聽得遠處似有波濤之聲,
凝神靜聽,又聽得風卷萬鬆,夾著清越悠長的銅鈴之聲。風勢越來越大,一陣陣怒嘯而過,
似覺所處之地有點搖晃,更是害怕,推開被頭,想站起來看看,剛一動,黑暗中一個低沉的
聲音喝道“要性命的就彆動。”敢情監視著他的人守候已久,乾隆嚇得不敢動彈。如此挨
了良久,心頭思緒潮湧,風聲漸止,天色微明,乾隆看出所處之所是一間小室,但爬得這麼
高,難道這是高山之巔的一所房屋?正在胡思亂想,忽聽得一陣唏哩呼嚕之聲,細細聽去,
原來是監守者正在吃麵,聽聲音是兩個人,大口咀嚼,吃得十分香甜。他折騰了一夜,這時
已感饑餓,麵香一陣陣傳來,不覺食欲大起。
過了一會,兩人麵吃完了,一個人走過來,將滿滿一碗蝦仁鱔糊麵放在他頭邊地下,相
距約有五尺,碗中插了一雙筷子。乾隆尋思“這是給我吃的麼?”不過這兩人既不說,肚
中雖餓,也不便開口尋問。隻聽一人道“這碗麵給你吃,裡麵可沒毒藥。”乾隆大喜,坐
起身來正要去拿,忽然身上一陣微涼,忙又睡倒,縮進被裡。原來昨夜玉如意服侍他安睡之
時,已幫他將上下衣服脫得精光,這時一絲不掛,怎能當著眾人前鑽出被窩來拿麵?那人罵
道“,你怕毒,我吃給你看。”端起碗來,連湯帶麵,吃了個乾乾淨淨。乾隆見這
人滿臉疤痕,容色嚴峻,甚感懼怕,道“我身上沒穿衣,請你給我拿一套衣服來。”他話
中雖加了個“請”字,但不脫呼來喝去的皇帝口吻。那人哼了一聲,道“老子沒空!”這
人是鬼見愁十二郎石雙英,一副神情,無人不怕。乾隆登時氣往上衝,但想自己命在彆人掌
握之中,皇帝的威嚴隻得暫且收起,隔了半刻,說道“你是紅花會的麼?我要見你們姓陳
的首領。”石雙英冷冷的道“咱們文四哥給你折磨得遍身是傷。總舵主在請醫生給他治
傷,沒功夫見你,等文四哥的傷勢痊愈了再說。”乾隆暗想,等他傷愈,不知要到何年何
月,不由得暗暗著急。隻聽得另一個喉音粗重、神態威猛的人道“要是四哥的傷治不好,
歸了天,那隻好叫你抵命。”這人是鐵塔楊成協,這話倒非威嚇,實是出自肺腑之言。乾隆
無法搭腔,隻得裝作沒聽見。隻聽兩人一吹一唱,談了起來,痛罵滿洲韃子霸占漢人江山,
官吏土豪,欺壓小民,說來句句怨毒,隻把乾隆聽得驚心動魄。到了午間,孟健雄和安健剛
師兄弟來接班,兩人一麵吃飯,一麵談論官府拷打良民的諸般毒刑,甚麼竹簽插指甲、烙鐵
燒屁股、夾棍、站籠,形容得淋漓儘致,最後孟健雄加上一句“將來咱們把這些貪官汙吏
抓來,也教他們嘗嘗這些滋味。”安健剛道“第一要抓貪官的頭兒腦兒。插他的手指,燒
他的屁股。”這一天乾隆過得真是所謂度日如年,好容易挨到傍晚,換班來的是常氏雙俠。
這對兄弟先是悶聲不響的喝酒,後來酒意三分,哥兒倆大談江湖上對付仇家的諸般慘毒掌
故。甚麼黑虎崗郝寨主當年失風被擒,後來去挖掉了捉拿他的趙知府的眼珠;甚麼山西的白
馬孫七為了替哥哥報仇,把仇人全家活埋;甚麼彰德府鄭大胯子的師弟剪他邊割他靴子,和
他相好勾搭上了,他在師弟全身割了九九八十一刀。乾隆又餓又怕,想掩上耳朵不聽,但話
聲總是一句一句傳進耳來。兄弟倆興致也真好,一直談到天明,“龜兒子”和“先人板
板”,也不知罵了幾千百句。總算他們知道乾隆是總舵主的同胞兄弟,沒辱及他的先人。乾
隆整夜不能合眼。常氏雙俠形貌可怖,有如活鬼,燈下看來,實令人不寒而栗。次日早晨,
趙半山和衛春華來接班。乾隆見這兩人一個臉色慈和,一個麵目英俊,不似昨天那批人凶神
惡煞般的模樣,又均在西湖上見過,稍覺放心,實在餓不過了,對趙半山說道“我要見你
們姓陳的首領,請你通報一聲。”趙半山道“總舵主今兒沒空,過幾天再說吧。”乾隆心
想“這樣的日子再過幾天,我還有命麼?”說道“那麼請你先拿點東西給我充饑。”趙
半山道“好吧!”大聲叫道“萬歲爺要用禦膳,快開上酒席來。”衛春華答應著出去。
乾隆大喜,說道“你給我拿一套衣服來。”趙半山又大聲叫道“萬歲爺要穿衣了,快拿
龍袍來。”乾隆喜道“你這人不錯,叫甚麼名字?將來我必有賞賜。”趙半山微笑不答。
乾隆忽然想起,道“啊,我記得了,你的暗器打得最好。”孟健雄捧了一套衣服進來,放
在被上,乾隆坐起一看,見是一套明朝的漢人服色,不覺大為躊躇。趙半山道“咱們隻有
這套衣服,你著不著聽便!”乾隆心想我是滿清皇帝,怎能穿明朝的漢人服色,可是不穿衣
服,勢必不能吃飯,餓了一日兩夜之後,這時甚麼也顧不得了,隻得從權穿起。
他穿了漢人裝束,雖覺不慣,倒也另有一股瀟灑之感,站起來走了幾步,向窗外一望,
不由得嚇了一跳,隻見遠處帆影點點,大江便在足底,眼下樹木委地,田畝小如棋局,原來
竟是身在高塔之頂。這寶塔作八角形,既在大江之濱,那定是杭州著名的六和塔了。又過了
兩個時辰,才有人來報道“酒席擺好了,請下去用膳。”乾隆跟著趙半山和衛春華走到下
麵一層,見正中安放一張圓桌,桌上杯箸齊整,器皿雅潔,桌上已團團坐滿了人,留下三個
空位。眾人見他下來,都站起身來拱手迎接。乾隆見他們忽然恭謹有禮,心中暗喜。
無塵道人道“我們總舵主說他和皇上一見如故,甚是投緣,因此請皇上到塔上來盤桓
數日,以便作長夜之談,哪知他忽有要事,不能分身,命貧道代致歉意。”乾隆嗯了一聲,
不置可否。無塵請他上坐。乾隆便在首位坐了。
侍仆拿酒壺上來,無塵執壺在手,說道“弟兄們都是粗魯之輩,不能好好服侍皇上,
請彆怪罪。”一麵說一麵篩酒,酒剛滿杯,無塵忽然變臉,向侍仆怒罵“皇上要喝最上等
的汾酒,怎麼拿這樣子的淡酒來?”舉杯一潑,將酒潑在侍仆臉上。侍仆十分惶恐,說道
“這裡隻備了這種酒,小的就到城裡去買好酒。”無塵道“快去,快去。這樣子的酒,咱
們粗人喝喝還可以,皇上哪能喝?”徐天宏接過酒壺,給各人篩了酒,就隻乾隆麵前是一隻
空杯,他不住向乾隆道歉。
一會兒侍仆端上四盆熱氣騰騰的菜肴,一盆清炒蝦仁,一盆椒鹽排骨,一盆醋溜魚,一
盆生炒雞片,菜香撲鼻。無塵眉頭一皺,喝道“這菜是誰燒的?”一名廚子走近兩步道
“是小人燒的。”無塵怒道“你是甚麼東西?乾麼不叫皇上寵愛的禦廚張安官來燒蘇式小
菜?這種杭州粗菜,皇上怎麼能吃?”乾隆道“這幾樣菜色香俱全,也不能說是粗菜。”
說著伸筷去盆裡挾菜。陸菲青坐在他身旁,伸出筷子,說道“這種粗菜皇上不能吃,彆吃
壞了肚子。”雙筷在他筷上一挾,潛用內力,輕輕一折,把乾隆的筷子齊齊折斷了一截。群
雄見陸菲青不動聲色,露了這手,都是暗暗佩服。無塵心道“他師弟張召重武功雖高,談
到內功,恐怕還是不及師兄。綿裡針果然名不虛傳。”乾隆筷子被陸菲青挾斷,伸出又不
是,縮進又不是,登時麵紅過耳,拍的一聲,把斷筷擲在桌上。大家隻當不見,“請請”連
聲,吃起菜來。
徐天宏向廚子喝道“快去找張安官來給皇上做菜。皇上肚子餓了。你不知道麼?”廚
子諾諾連聲,退了下去。乾隆自知他們有意作弄,肚中饑火如焚,眼見眾人又吃又喝,連聲
讚美,心中又氣又恨,可又發作不得,菜肴一道一道的上來。塔中設有爐灶,每道菜都是熱
香四散。好容易乾吞饞涎等他們吃完酒席,侍仆送上龍井清茶。徐天宏道“這茶葉倒還不
錯,皇上可以喝一杯。”乾隆接來兩口喝乾,茶入空肚,更增饑餓。蔣四根在旁卻不住撫摸
肚子,猛打飽呃,大呼“好飽!”趙半山道“我們已去趕辦禦用筵席,請皇上稍等片
刻。”無塵在一旁頓足怒罵,說待慢了貴客,總舵主回來定不高興。周仲英把鐵膽弄得當啷
啷直響,說道“皇上肚餓了吧?”乾隆哼了一聲,並不言語。蔣四根道“餓乜?我好
飽!”徐天宏道“這叫做‘飽人不知餓人饑’了。天下挨餓的老百姓不知道有幾千幾萬,
可是當政之人,幾時想過老百姓挨餓的苦處?今日皇上稍稍餓一點兒,或者以後會懂得老百
姓挨餓時是這般受罪。”常赫誌道“人家是成年累月的挨餓,一生一世從來沒吃飽過一
餐。他一天兩天不吃東西,有啥子希奇?”常伯誌道“我們哥倆小時候連吃兩個月樹皮草
根,你龜兒嘗嘗這滋味看。”
說到了餓肚子,紅花會群雄大都是貧苦出身,想起往事,都是怒火上升,你一句,我一
句,說個不休。乾隆臉上青一陣紅一陣,聽他們說得逼真,也不禁怵然心動,心想“天下
果真有這等慘事?生而貧窮,也真是十分不幸了。”他愈聽愈不好過,轉身向上層走去,群
雄也不阻攔。徐天宏道“待禦膳備好,就來接駕。”乾隆不理。過了兩個時辰,乾隆忽然
聞到一陣“蔥椒羊肉”的香氣,宛然是禦廚張安官的拿手之作,又驚又喜,難道他們真的把
禦廚給找來了?正自沉吟,張安官走了上來,爬下叩頭,說道“請皇上用膳。”乾隆奇
道“你怎麼來的?”張安官道“奴才昨天在戲園子聽戲,一出門就給人架了去。今兒聽
人說皇上在這兒,要奴才侍候,奴才十分歡喜。”
乾隆點點頭,走了下去,隻見桌上放著一碗“燕窩紅白鴨子□豆腐”、一碗“蔥椒羊
肉”、一碗“冬筍大炒雞□麵筋”、一碗“雞絲肉絲奶油□白菜”,還有一盆“豬油酥火
燒”,都是他平日喜愛的菜色,此外還有十幾碟點心小菜,一見之下,心中大喜。張安官添
上飯來。無塵等齊道“請皇上用膳。”乾隆心想“這次看來他們是真心請我吃飯了。”
正要舉筷,忽見一個十歲的大姑娘抱著一頭貓兒走了進來,對周仲英道“爹,貓咪餓
啦!”正是周綺。那貓在她手中掙了幾掙,周綺一鬆手,貓兒跳到桌上,在兩盆菜中吃了兩
口。周綺和眾人紛紛呼喝,正要把貓趕下,忽然那貓兩腿一伸,直挺挺的躺在桌上,口吐黑
血而死。乾隆登時變色。張安官嚇得發抖,忙跪下道“皇上……皇上……菜裡給他們……
他們下毒……吃不得了!”乾隆哈哈一笑,道“你們犯上作亂,大逆不道,竟要弑君。要
殺便殺,何必下毒?”把椅子一推,站了起來。
無塵道“皇上你這頓飯當真是不吃的了?”乾隆怒道“亂臣賊子,看你們有甚麼好
下場。”他見貓兒中毒,自分今日必死,索性破口怒罵。無塵伸掌在桌上一拍,喝道“大
丈夫死生有命,你不吃我吃!哪一位有膽子跟我一起吃?”說罷拿起筷子,在貓兒吃過的菜
中挾了兩筷,送入口中,大嚼起來。群雄紛紛落座,叫道“死就死,有甚麼要緊?”喝酒
吃菜,踴躍異常。乾隆見這批亡命徒大吃毒菜,不禁愕然,不知他們是何用意。
不一會,群雄風卷殘雲,把飯菜吃了個乾淨,居然一點沒事。原來他們先給貓兒喂了毒
藥,菜中卻並沒有毒藥。這一來,乾隆一席到口的酒菜固然吃不到,還給人奚落了一場。原
來那日群雄在餘杭舟中商議,文泰來雖已救出,乾隆卻決不肯甘休,如何善後,實非容易。
無塵獻議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去將乾隆捉了來,迫他答應不得再跟紅花會為難。群雄個個
心雄膽壯,齊聲讚好,當下重回杭州,恰逢西湖中正在選花國狀元,便將乾隆誘入玉如意的
院子擒獲。
群雄痛恨乾隆捕捉文泰來,刀砍棍打,弄得遍體鱗傷,而駱冰受傷、周仲英喪子、餘魚
同命危,何嘗不均是由此而起?依著常氏雙俠和蔣四根等一乾人,便要將乾隆一刀殺卻,至
不濟也要痛打一頓,以出心中惡氣。但陳家洛和徐天宏等以大局為重,終於勸服了他們,才
這般折辱他一番。這一來是報仇,二來是先殺他個下馬威,等陳家洛和他商談大事時,好教
他容易就範。乾隆整整挨了兩天餓,杭州官場卻已鬨得天翻地覆。皇上失蹤的消息雖沒張揚
出去,全城卻已幾乎抄了個遍。杭州通往外縣的各處水陸口子都由重兵把守,不許一人進
出。城裡城外,兩天內捕捉了幾千名“疑匪”,各處監獄都塞滿了。地方官府固是十分惶
急,一麵又乘機把富商大賈捉了許多,關在獄裡,勒索重金,料來這是“忠君愛國”的大
事,日後誰都不會追究。皇帝希奇古怪的失蹤,福康安、李可秀、白振以及一些得知消息的
護駕大臣,這兩日中真如熱鍋上螞蟻,不知如何是好。他們料想必是紅花會犯駕,出事後立
時大舉在各處搜查,哪知全城紅花會人眾早已隱匿的隱匿,出城的出城,一個也沒抓到。第
三天清晨,福康安又召集眾人在撫署會商。人人愁眉苦臉,束手無策,計議要不要急報皇太
後。可是這一報上去,後果之糟,誰都不敢設想。正自躊躇不決,忽然禦前侍衛瑞大林臉色
蒼白,急奔前來,在白振耳邊輕輕說了幾句話。白振臉色一變,立即站起,道“有這等
事?”福康安忙問情由。瑞大林道“在皇上寢殿外守衛的六名侍衛,忽然都給人殺死
了。”福康安並不吃驚,反而暗喜,道“咱們去看看,這事必與皇上失蹤有關。說不定反
可找到些頭緒。”眾人走向乾隆設在撫署裡的寢殿。瑞大林把門一推,迎鼻一陣血腥氣撲了
過來,隻見地板上東倒西歪的躺著六具屍體,有的眼睛凸出,有的胸口洞穿,死狀可怖。乾
隆睡覺之時,向有六名侍衛在寢殿外守夜,皇帝雖然失蹤,輪值侍衛仍然照常值班,哪知六
人全在夜中被殺。白振道“這六位兄弟都非庸手,怎麼不聲不響的就給人乾掉了?”各人
目瞪口呆,誰都猜想不透。白振察看屍體,細究死因,見有的是被重手法震斃,有的是被劍
削去了半邊腦袋。那六人的兵器有的在鞘中還未拔出,想來刺客行動迅速,侍衛不及禦敵呼
援,都已一一被殺。白振皺眉道“這室中容不下多人鬥毆,刺客最多不過兩三人。他們一
舉就害死六位弟兄,下手毒辣爽利,武功實在高明之極。”李可秀道“皇上既已被他們請
去,又何必來殺這六名侍衛?看來昨晚的刺客和劫持皇上之人並非一路。”福康安道“不
錯!刺客也是謀叛行刺,哪知皇上卻不在這裡。”白振道“兩位所料甚是。如殺侍衛的是
紅花會人物,那麼皇上是落在彆人手中了。可是除了紅花會,又有誰如此大膽,敢做這般大
逆不道之事?要是劫持皇上的是紅花會,此外哪裡又有這等武功高強之人?”紅花會人眾已
難對付,突然又現強敵,不禁心寒。再俯身察看,忽見屍體胸口有犬爪抓傷和利齒咬傷的痕
跡,心念一動,忙請李可秀差人去找獵犬。
過了一個多時辰,差役帶了三名獵戶和六頭獵犬進來。李可秀已調集了兩千名兵丁,整
裝待發,白振命獵戶帶領獵犬在屍體旁嗅了一陣,追索出去。
獵犬帶領眾人直奔湖濱,到了西湖邊上,向春湖中狂吠。白振暗暗點頭,知道刺客帶了
犬來,打死侍衛後,命犬帶路,追尋皇帝。獵犬吠了一會,沿湖亂跑亂竄一陣,找到了蹤
跡,沿湖奔去,湖畔泥濕,果然有人犬的足印。獵犬奔到乾隆上岸處,折回城內。城內人
多,氣息混雜,獵犬慢了下來,邊嗅邊走,直向玉如意的妓院奔了進去。妓院中本來有兵把
守,這時卻已不見。眾人走進院子,隻見庭院室內,又死了兩名侍衛和十多名官兵。刺客下
手狠辣,沒留下一個活口,有的兵卒是咽喉被狗咬斷而死。白振看死者身材和傷口部位,心
想惡狗軀體龐大,若非關外巨獒,便是西北豺狼和犬的混種,難道刺客是從關外或西北塞外
而來?六隻獵犬在玉如意臥室中轉了幾個圈子,忽在地板上亂抓亂爬。白振細看地板,並無
異狀,但獵犬仍不住抓吠,便命兵卒用刀撬起地板,下麵是塊石板。白振急道“快撬!”
兵卒把石板撬開,露出一個大洞,獵犬當即鑽了下去。李可秀和白振見下麵是條地道,這才
恍然大悟,成千兵將在妓院四周和屋頂守衛,而皇帝竟然神不知鬼不覺的失蹤,原來刺客是
從地道裡逃出的,不禁暗叫慚愧,率領兵卒追了下去。
注日人稻葉君山《清朝全史》雲“乾隆禦製詩至十餘萬首,所作之多,為陸放翁所
不及。常誇其博雅,每一詩成,使儒臣解釋,不能即答者,許其歸家涉獵。往往有翻閱萬卷
而不得其解者,帝乃舉其出處,以為笑樂。”其實乾隆之詩所以難解,非在淵博,而在杜
撰,常以一字代替數語,群臣勢必瞠目無所對,非拜伏讚歎不可。周作人《雜談舊小說》一
文談到《綠野仙蹤》時說“冷於冰遇著一個私塾教書的老頭子,有很好的滑稽和諷刺……
這老儒給他講解兩句詩,卻幸而完全沒有忘記‘媳釵俏矣兒書廢,哥罐聞焉嫂棒傷。’這
裡有意思的事,乃是諷刺乾隆皇帝的。我們看他題在知不足齋叢書前頭的‘知不足齋何不
足,渴於書籍是賢乎’,和在西山碧雲寺的禦碑上的‘香山適才遊白杜,越嶺便以主碧雲’
比較起來,實在好不了多少。書裡的描寫可以說是挖苦透了,不曉得那時何以沒有卷進文字
獄裡去的,或者由於告發的不易措施,因為此外沒有確實的證據,假如直說這‘哥罐’的詩
是模擬聖製的,恐怕說的人就要先戴上一頂大不敬的帽子吧。”書中“媳釵”兩句係詠花,
媳婦釵花於須,兒子視俏容而廢攻書;兄長插花於罐而聞,嫂子為防微杜漸,以棒擊罐而破
之。該書成於乾隆二十九年,其時禦製詩流傳天下,周說頗有見地。乾隆第五次南巡至海
寧,仍駐陳氏安瀾園,有詩雲“安瀾易舊名,重駐蹕之清……石徑雖詰曲,步來哪用尋?
無花不具野,有竹與之深”雲雲。又乾隆在海寧半夜中聞潮聲雷動,有“睡醒”一律“睡
醒恰三更,喧聞萬馬聲。潮來勢如此,海宴念徒縈。微禹乏良策,傷文多愧情。明當陟尖
嶠,廣益竭吾誡。”詩中之“文”字,或係指漢文帝(?)“尖嶠”當指海寧之尖山,乾隆
翌日擬往巡遊。但山字平聲,礙於平平平仄仄,無奈改用“尖嶠”,蓋“嶠”字可平可仄
也。作者恭擬禦製兩句“疑為因玉召,忽上嶠之高”,玉者玉皇大帝也,玉如意也,似高
不失為乾隆詩體。乾隆在海寧督修海塘及觀潮,作詩極多,有句雲“今日海塘殊昔塘,補
偏而已策無良,北坍南漲嗟燒草,水占田區竟變桑。”海寧有柴塘,力不足以禦怒潮,“燒
草”或係指“柴”,乃乾隆杜撰之典,儒臣難解矣。“變桑”當指滄海變桑田,“策無良”
意為無良策。又有句雲“伍胥文種誠司是,之二人前更屬誰?”相傳伍子胥、文種為海寧
潮神,乾隆以海潮洶湧,自古已然,於伍文二人之前又屬誰管?數年後再到海寧觀潮,和前
詩雲“設非之二人司是,如是雄威更合誰?”又海寧觀潮詩有句雲“當前也覺有奇訝,
鬨後本來無事仍。”意謂海潮湧來之時,也覺十分詫異,但潮水大鬨一場之後,仍然無事,
“無事仍”者,“仍無事”也。
乾隆詩才雖彆具一格,但督修海塘,全力以赴,實令人心感,其在陳氏安瀾園有句雲
“急愁塘與堰,懶聽管和弦。”勤政愛民,似亦非虛言。
乾隆喜用“之”、“而”、“以”、“和”、“與”等虛字以湊詩中字數。陳世倌告老
還鄉時,乾隆有送行詩雲“夙夜勤勞言行醇,多年黃閣讚絲綸。陳情無那俞孔緯,食祿應
教列鄭均。自是江湖憂未忘,原非桑梓隱而淪。老成歸告能無惜?皇祖朝臣有幾人?”又登
海寧“觀湘樓”詩雲“南坍與北漲,幻若穀和陵。江尚岸之近,樓如舫以乘。”意謂江水
離岸尚近,登樓有如乘舫。設刪去虛字而成四言詩“南坍北漲,幻若穀嶂。江岸登樓,宛
如乘舫。”其意一也,可見其詩中虛字往往多餘。其題董邦達《西湖四十景》有句雲“賢
守風流白與蘇”。作者擬禦製西湖即興“才詩或讓蘇和白,佳曲應超李與王”,試為乾隆
儒臣解之朕才子之詩,或稍不及蘇東坡和白樂天,未有定論,然玉如意佳人之曲,歌喉當
勝李夫人、琵琶應超王昭君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