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轉了出來,道“那邊又有一隻狼,衝過來搶水喝。”張召重一舉水囊,道“想不到惡
狼還不死乾淨,你瞧!”李沅芷坐在地下,雙肩聳動,又哭了起來。張召重道“既沒了
水,這裡沒法多待。再熬一天,就冒險出去吧。”李沅芷站起身來,道“我出去探探,你
在這裡等我。”張召重道“咱們一起去。”李沂芷道“不,再遇上他們,你還有命麼?
我總好些。”張召重一想不錯,道“李小姐可要千萬小心。”李沅芷道“嗯,你的寶劍
借給我吧。”張召重把凝碧劍遞過。
李沅芷接劍回身,循著記號從原路出來,每到一處岔路,便照樣擺上三塊小石子,隻是
在真記號邊上多撒一堆沙子。張召重如自行出來,見了這些記號,一定分不出真假,東轉西
轉、無所適從之餘,非仍回原地不可。她一路布置,心中暗暗好笑,自忖假造狼訊,倒翻水
囊,那張召重居然絲毫不覺,這一來可逃不出自己的掌握了。
天色將明,已走上正路,隻聽得轉彎角上有人在破口大罵“瞧我抽不抽這惡賊的筋,
剝不剝他的皮?”又有一人笑道“要抽筋剝皮,也得先找到這惡賊才行。”李沅芷大叫一
聲“啊喲!”倒在地下,假裝昏了過去。
說話的正是袁士霄和阿凡提,他們拉不開石門,隻得回到池邊。霍青桐從地圖中找到了
秘道,從後山繞了出來,張召重和李沅芷早已不知去向。袁士霄正在大發脾氣,忽然聽得叫
聲,尋聲過來,見李沅芷倒在地下,又驚又喜,一探尚有鼻息,身上又沒傷痕,這才放心,
急忙施救,李沅芷卻隻是不醒。袁士霄焦急起來,阿凡提笑罵“這頑皮女孩,倘若是我女
兒呀,不結結實實揍一頓才怪。”見她還在裝腔作勢,不肯醒轉,說道“要是真的暈了過
去,那麼我打十幾鞭都不會動。”一抖驢鞭,刷的一鞭打在她肩上。
袁士霄正要出言怪他魯莽,李沅芷卻怕他再打,睜開了眼睛,“啊”的一聲叫了出來。
阿凡提得意非凡,笑道“我的鞭子比你甚麼推宮過血高明多啦,一鞭她就醒了。”袁士霄
心想“大胡子倒真有兩下子。”忙俯身問道“沒受傷麼?那奸賊呢?”李沅芷道“我
給他拿住了,怕得要命,昨晚半夜裡他睡得迷迷糊糊了,我才偷偷逃了出來。”袁士霄道
“他在哪裡?快帶我去找。”李沅芷道“好。”站起身來,身子一晃一晃的,袁士霄伸手
扶住。阿凡提道“你們兩人去吧,我在這裡等著。”袁士霄怪目一翻,道“大胡子想偷
懶?好吧,就沒有你,我也對付得了。”
兩人離去不久,陸菲青、陳正德、陳家洛、文泰來等分頭在各處搜索之後都陸續彙齊。
阿凡提也不跟他們說起,聽他們紛紛議論,隻是微笑。章進與心硯押著顧金標與哈合台,遠
遠坐在地下。又過一陣,袁士霄和李沅芷回來了。眾人大喜,陸菲青和駱冰忙搶上去慰問。
袁士霄向阿凡提道“大胡子,你又占了便宜,省得白走一趟。她認不出道啦。我們兩人轉
來轉去,險些回不出來。”
眾人一商量,都說如捉不到張召重決不回去,可是這迷城道路如此變幻,如何尋他得
著?徐天宏和霍青桐雖都極富智計,卻也想不出善法。徐天宏道“要是有兩頭狼犬就好
啦……”陳正德道“我們家裡倒有大狼犬,就可惜遠水救不得近火。”說話之間,徐天宏
見阿凡提嘴角邊露著微笑,知他必有高見,走近身去,道“我們實在不知怎麼辦,請老前
輩指示一條明路。”阿凡提向餘魚同一指,笑道“明路就在他身上,怎麼不要他找去?”
餘魚同愕然道“我?”阿凡提點點頭,仰天長笑,跨上驢子,飄然而去。
徐天宏起初還以為他開玩笑,細加琢磨,覺得李沅芷的言語行動之中破綻甚多,心想這
事隻怕得著落在她身上,於是悄悄去和駱冰說了。駱冰一想有理,倒了一碗水,拿了一塊燒
羊肉給李沅芷,說道“李家妹妹,你真有本事,怎麼能逃得脫那壞蛋的毒手?”李沅芷
道“那時我都嚇胡塗啦,拚命奔跑,隻怕給這惡賊追上了,亂闖亂衝,甚麼路也認不出,
真是天保佑,居然瞎摸了出來。”料知駱冰定要查問途徑,把她問話先給堵住了。駱冰本來
將信將疑,也不知她是否真的不知道張召重藏身之所,待聽她推得一乾二淨,心裡反倒雪亮
了,暗笑“小妮子好狡猾!”說道“妹妹你細細想一想,定能認得出來去的途徑。”李
沅芷歎道“要是我心境好一點,不這麼失魂落魄似的,本來也不會這麼胡塗,竟然忘記得
沒一點兒影子。”駱冰心道“來啦,來啦。”低聲悄語“你的心事我都明白,隻要你幫
我們這個大忙,大夥兒一定也幫你完成心願。”李沅芷臉上一陣飛紅,隨即眼圈兒也紅了,
低聲道“我是個沒人疼的,逃出來乾麼呀?還不如給那姓張的殺了乾淨。”駱冰聽她語氣
一轉,竟又撒起賴來,知道自己是勸她不轉的了,說道“妹妹你累啦,喝點水歇歇吧。”
李沅芷點點頭。駱冰把餘魚同拉在一旁,跟他低聲說了好一陣子。餘魚同神色先是頗見為
難,後來又是咬牙切齒,終於下了決心,一拍大腿,道“好,為了給恩師報仇,我甚麼都
肯。”李沅芷自管閉目養神,對他們毫不理會,過了一會,聽得餘魚同走到身旁,說道
“師妹,你數次救我性命,我並非不知好歹,眼下要請你再幫我一個大忙。”說著施下禮
去。李沅芷道“啊喲,餘師哥,怎麼行起禮來啦?咱們是同門,要我做甚麼,你吩咐著不
就行了嗎?”餘魚同聽她語氣顯得極為生分,這時有求於她,隻是說道“張召重那奸賊害
死我恩師,隻要有誰能助我報仇,我就是一生給他做牛做馬,也仍是感他大德。”李沅芷一
聽大怒,心想“要是你娶了我,竟是一生做牛做馬這麼苦惱?”脖子一轉,臉上登時便如
罩了一層嚴霜,發作道“眼前放著這許多大英雄大俠客,還有你的甚麼鐘舵主、鼓舵主,
你乾麼不求他們幫去?你一路上避開人家,倒像一見了我,就害了你、累了你似的。我有這
份本事幫你麼?你再不給我走開些,瞧我用不用好聽的話罵你。”眾人正商議如何追尋張召
重,也沒留心駱冰、餘魚同、李沅芷三人,忽聽李沅芷提高了嗓子,麵紅耳赤的發起怒來,
又見餘魚同低下了頭訕訕的走開,都感愕然。
徐天宏和駱冰見餘魚同碰了一鼻子灰,隻有相對苦笑,把陳家洛拉在一邊,低語商量。
陳家洛道“咱們請陸老前輩去跟她說,她對師父的話總不能不聽……”話未說完,猛聽得
心硯與章進一個驚叫,一個怒吼,急忙回頭,隻見顧金標正發狂般向霍青桐奔去。陳家洛大
驚,斜竄出去,卻相距遠了,難以阻攔。衛春華搶上擋住,被顧金標用力一摔,退出兩步。
隻見他和身向霍青桐撲去,叫道“你殺了我吧!”霍青桐又驚又怒,舉劍向他當胸刺去。
他竟不閃避招架,反而胸膛向前一挺,波的一聲,長劍入胸。霍青桐回抽長劍,一股鮮血從
他胸前直奔出來,濺滿了她黃衫。眾人圍攏來時,顧金標已倒在地下。哈合台伏在他身邊,
手忙腳亂的想止血,但血如泉湧,哪裡止得住?顧金標歎道“冤孽,冤孽!”哈合台道
“老二,你有甚麼未了之事?”顧金標道“我隻要親一親她的手,死也眼目。”熬住一口
氣,望著霍青桐。哈合台道“姑娘,他快死啦,你就可憐可……”霍青桐一言不發,轉身
走開,臉已氣得慘白。顧金標長歎一聲,垂首而死。哈合台忍住眼淚,跳起身來,指著霍青
桐的背影大罵“你這女人也太狠心,你殺他,我不怪你,那是他自己不好。可是你的手給
他親一親,讓他安心死去,又害了你甚麼?”章進喝道“彆胡說八道,給我閉住了鳥
嘴。”哈合台毫不理會,仍是怒罵。章進上前要打,給餘魚同攔住了。陸菲青說道“你們
那焦文期焦三爺是我殺的,此後許多糾紛,都因此而起。關東六兄弟現下隻剩了你一人。我
們都知你為人正派,不忍加害,你就去吧。日後如要報仇,隻找我一人就是。”哈合台也不
答腔,抱著顧金標的屍身大踏步走出去。餘魚同撿了一隻水囊,一袋乾糧,縛在馬上,牽馬
追上去,說道“哈大哥,我仰慕你是條好漢子,這匹馬請你帶了去。”哈合台點點頭,把
顧金標的屍身放上馬背。餘魚同從水囊中倒了一碗水出來,自己喝了半碗,遞給哈合台道
“以水代酒,從此相彆。”哈合台仰脖子喝乾。餘魚同抽出金笛,那笛子被張召重削去了一
截,笛中短箭都已脫落,但仍可吹奏,當下按宮引商,吹了起來。
哈合台一聽,曲調竟是蒙古草原之音,等他吹了一會,從懷中摸出號角,嗚嗚相和。原
來當日哈合台在孟津黃河中吹奏號角,餘魚同暗記曲調,這時相彆,便吹此曲以送。眾人聽
二人吹得慷慨激昂,都不禁神往。一曲既終,哈合台收起號角,頭也不回的上馬而去。
駱冰向哈合台與餘魚同的背影一指,對李沅芷道“這兩人都是好男兒。”李沅芷道
“是麼?”駱冰道“你乾麼不幫他個大忙?”李沅芷歎道“要是我能幫就好了。”駱冰
笑道“妹妹,咱們真人麵前不說假話。你不肯說,等到陸伯父來逼你,就不好啦!”李沅
芷道“彆說我認不出路,就算認出,我不愛領又怎樣?自古道女子要三從四德,這三從中
可沒‘從師’那一條。”駱冰笑道“我爹隻教我怎樣使刀怎樣偷東西,孔夫子的話可一句
也沒教過。好妹子,你給我說說,甚麼叫做三從四德?”李沅芷道“四德是德容言工,就
是說做女子的,第一要緊是品德,然後是相貌、言語和治家之事了。”駱冰笑道“彆的倒
也還罷了,容貌是天生的,爺娘生得我醜,我有甚麼法兒?那麼三從呢?”李沅芷慍道
“你裝傻,我不愛說啦。”掉過了頭不理她。駱冰一笑走開,去對陸菲青說了。陸菲青沉吟
道“三從之說,出於儀禮,乃是未嫁從父,既嫁從夫,夫死從子。這是他們做官人家的禮
教,咱們江湖上的男女可從不講究這一套。”駱冰笑道“本來嘛,未嫁從父是應該的。從
不從夫,卻也得瞧丈夫說得在不在理。夫死從子更是笑話啦。要是丈夫死時孩子隻有三歲,
他不聽話還不是照揍?”陸菲青搖頭歎道“我這徒兒也真刁鑽古怪,你想她乾麼不肯帶
路?”駱冰道“我想她意思是說,除非她爹叫她說,她才未嫁從父。可是李軍門遠在杭
州,就算在這裡,他也不會幫咱們。眼下隻有從第二條上打主意啦。”陸菲青道“第二
條?她又沒丈夫。”駱冰笑道“那麼咱們馬上就給她找個丈夫。隻要丈夫叫她領路,她一
定既嫁從夫了。”
陸菲青給她一語點醒,徒兒的心事他早就了然於胸,師侄餘魚同也儘相配得上,他本想
在大事了結之後設法給他們撮合,看來這事非趕著辦不可了,笑道“講了這麼一大套三從
四德,原來是為了這個。那真是城頭上跑馬,遠兜轉了。”於是兩人和陳家洛商量,再把餘
魚同叫過來一談,當下決定,請袁士霄任男方大媒,請天山雙鷹任女方大媒。袁士霄和雙鷹
這時都在山壁高處了望,想找尋張召重藏身所有的蹤跡,但千丘萬壑,哪有絲毫端倪?陸菲
青把他們請了下來,將此中關鍵所在簡略說了。袁士霄嗬嗬大笑,說道“陸老哥,難為你
教出這樣一個好徒兒來,咱們大夥兒全栽在這女娃子手上了。”眾人笑吟吟的走到李沅芷跟
前。陸菲青道“沅兒,我跟你師生多年,情同父女。你一個少年女子孤身在外,我很是放
心不下,令尊又不在此間,我隻好從權,師行父責,要給你找個歸宿。”李沅芷低下了頭不
作聲。陸菲青又道“你餘師哥自從你馬師伯遇害之後,自然也歸我照料了。你們兩人結為
夫婦之後,互相扶持,也好讓我放下了這副擔子。”這一切本來全在她意料之中,但這時在
眾人麵前說了出來,還是羞得她滿臉通紅,低聲道“這全憑爹爹作主,我怎知道?”章進
嘴快,衝口而出“你還有不願意的嗎?在天目山時大夥兒到處找你不著,原來躲在
他……”衛春華左手一翻,按住了他嘴。陸菲青道“令尊曾留餘師侄在府上住了這麼久,
青眼有加,早存東床坦腹之選。咱們在這裡先下了文定,將來稟明令尊,他必定十分歡
喜。”李沅芷垂頭不語。
駱冰叫道“好,好,李家妹妹答允了。十四弟,你拿甚麼東西下定。”餘魚同身上一
摸,除了銀兩之外,甚麼也沒帶,正感為難,忽然觸手一涼,卻是他金笛被張召重所削斷的
那一段,撿起來想日後再要金匠焊上去的,當下摸了出來。說道“師叔,小侄身邊沒甚麼
貴重物事。這段笛子倒是純金的。”陸菲青笑道“這再好也沒有,等將來你們大喜之日,
再把兩段金笛鑲在一起。”群雄紛紛向兩人道賀。李沅芷不肯接,駱冰硬把半截金笛塞在她
手裡,笑問“你拿甚麼回給他呀?”李沅芷這時滿心歡暢,容光煥發,笑道“我甚麼也
沒有。”陸菲青笑道“沅兒,你用的暗器不也是純金的。”駱冰拍手笑道“不錯。”將
她暗器囊搶了過來,撿了十枚芙蓉金針,交給餘魚同收起。陳家洛笑道“這可稱之為‘針
笛奇緣’了!”香香公主見大家興高采烈,問陳家洛做甚麼。陳家洛說了,香香公主大喜,
一手挽了他手臂,一手挽了姊姊,走上前去,除下手上的白玉戒指,套在李沅芷手指上,說
道“我們三個,給你,恭喜你。”霍青桐忽然暗自神傷,心想“如不是你女扮男裝,攪
出這番事來……”陳家洛笑道“咱們若在玉宮裡帶了幾柄玉刀玉劍出來,倒可送給他們作
賀禮。”霍青桐微微一笑,點了點頭。
袁士霄和天山雙鷹已向霍青桐問明了三人自狼群脫險、同入玉宮的經過,又見三人相互
間神情親密,看來陳家洛並非喜新棄舊,忘義負心,霍青桐對他和妹子亦無怨恨之意,三老
心中均感欣慰。天山雙鷹均想“幸虧當日沒魯莽殺了這二人,否則袁大哥固然不依,連我
們徒兒也要……”也要如何,卻是難以設想了。交定道賀已畢,眾人分彆借故走開。餘魚同
見四周已無旁人,說道“師妹,張召重那奸賊在哪裡呀?”李沅芷見他全無溫存之態、纏
綿之意,第一句話就問張召重,心中老大不快,說道“我怎知道呀?”
餘魚同臉色慘白,忽地跪下,咚咚咚的磕了三個響頭,哭道“我當年家破人亡,不能
自立,幸蒙恩師見憐收留,授我武藝。我未能報答恩師一點半滴恩情,他就慘被張召重害
死。師妹,求求你指點一條明路。”這一下大出李沅芷意料之外,見他又磕下頭去,不覺狼
狽失措,忙伸手拉起,摸出手帕丟給他,柔聲道“快擦乾眼淚,我帶你去就是。”突然間
忽喇一聲,駱冰從山後拍手跳了出來,唱道“小秀才,不怕醜,怕老婆,忙磕頭!”
李沅芷羞得滿臉通紅,跳起身來向內急奔。餘魚同一呆。駱冰揮手叫道“快追上去
呀!”餘魚同立時醒悟,拔足跟去。駱冰高聲大叫,眾人隨後一齊追去。
張召重苦等李沅芷不回,吃了些乾糧,心頭思潮起伏,盤算脫險之後如何邀集幫手,大
破紅花會。又想李沅芷是提督之女,人又美貌,自己壯年未婚,如能娶她為妻,於功名前途
大有好處,從回疆回到杭州路途遙遠,一路上使點計謀,把她騙上手再說。如意算盤打得正
響,前麵人影一晃,正是李沅芷笑吟吟的回來。張召重大喜,迎了上去,忽然李沅芷身後一
人倏地撲將上來。張召重一驚,退開一步,左掌“撥雲見日”,向旁掠出。那人從他掌下穿
過,右手斷笛疾戳,左手兩指前伸,直撲到他懷裡。張召重看清楚那人是馬真的徒弟餘魚
同,心中一寒,右掌“白露橫江”一格,左手迎擊,待他閃避,右手已抓住他後心,猛喝一
聲,將他向山岩上摜了過去。李沅芷大驚,撲上抱住,但張召重這一摜勁力奇大,帶得她也
向山石上撞去,突覺背心雙掌一擋,推得她和餘魚同一齊摔在地下,雖然跌得狼狽,卻未受
傷,兩人雙雙躍起,才知是陸菲青出掌相救。餘魚同道“師妹,多謝你又救了我一次。”
李沅芷白了他一眼,低聲道“你還向我說這個‘謝’字?”張召重眼見強敵齊至,轉身要
逃,隻聽身旁呼呼兩響,兩人已掠過身邊,擋在前麵,正是袁士霄和陳正德,背後陸菲青喝
道“姓張的,你還待怎的?跟我們走吧!”張召重霎時間萬念俱灰,哼了一聲,轉身垂手
走出。當下陸菲青、陳家洛、文泰來、霍青桐等在前,袁士霄、陳正德、關明梅等在後,將
他夾在中間,走了出來。
張召重本以為李沅芷不慎為敵人發見,眾人暗暗跟了進來,隻有自認晦氣,走了一程
路,見前麵李沅芷側身和駱冰說話,笑逐顏開,顯見一股子喜氣從心中直透出來,這一下子
氣炸心肺,咬牙切齒的暗罵“好,原來是你這小丫頭賣了我!”各人捕到元凶巨惡,無不
歡喜異常,到太陽快下山時,已走出迷城。陳家洛拿出點穴珠索,對章進和心硯道“把他
反背捆了。”章進接過珠索。張召重忽地大吼一聲,猛竄出去,左手伸出,已勾住李沅芷手
腕,夾手把凝碧劍奪過,右掌一招“白虹貫日”,使足全力向她後心擊去。李沅芷身子急
偏,卻哪裡避得開,這掌正中左臂,喀喇一響,手臂已斷,張召重第二掌隨著打到。陸菲青
在他奪劍時已知不妙,第一掌打出時不及相救,這時猱身疾上,也是一掌打出,直擊他太陽
穴。張召重右掌翻轉,拍的一聲,雙掌相抵,各自震退數步。兩人自在師門同窗習藝以來,
二十餘年中從未交過手。各自砥礪功夫,這時雙掌相震,都覺對方功力深厚,與在師門時已
大不相同。李沅芷身受重傷,倒在地下。駱冰把她扶起,見她已痛得暈了過去。袁士霄摸出
一顆丸藥,塞在她口裡。群雄見張召重到此地步還要肆惡,無不大怒,團團圍住。張召重心
想“人人都有一死,我火手判官可要死得英雄!”橫劍當胸,傲然說道“你們是一起來
呢?還是一個個依次來?我瞧還是一齊上好些!”
陳正德怒道“你有甚麼本事,敢說這樣的大話?我先來鬥鬥。”文泰來道“陳老爺
子,這奸賊辱我太甚,讓在下先上。”餘魚同叫道“他害死我恩師,我本領雖不及他,但
要第一個打。四哥,等我不成時你來接著。”眾人都恨透了他,紛要爭先。陳家洛道“咱
們不如來拈鬮。”袁士霄道“他不是我對手,我不打了吧。”徐天宏道“我們不是他對
手,我和四嫂、九弟、十弟、十四弟、十五弟一起拈。我們六個人合力鬥他。”張召重道
“陳當家的,咱們在杭州時曾有約比武,這約會還作不作數呀?”陳家洛知他要挑自己動
手,說道“不錯,那次在獅子峰上你傷了手,咱們說定比武之約延期三個月,現下正好完
了這個心願。”張召重道“那麼我先陪陳當家的玩玩,另外眾位緩一步如何?”他和陳家
洛多次交手,知他武功還遜自己一籌,如能將他擒住,用以挾製,或可設法脫身,倘若擒他
不住,也要打死這個紅花會大頭腦,自己再死,也算夠了本。徐天宏猜到他心思,叫道
“擒拿你這奸賊,若要總舵主親自出手,要我們紅花會眾兄弟何用?九弟、十弟、十四弟,
咱們上啊!”衛春華、章進、餘魚同、心硯都欺上兩步。張召重哈哈大笑,說道“我隻道
紅花會雖然犯上作亂,總還講江湖上道義。哪知竟是沒信沒義的匪類!”陳家洛手一擺,
道“七哥,他不和我見個輸贏,死不甘心。姓張的,不論你使甚麼奸計,今日要想逃命,
那叫做癡心妄想。你上來!”張召重凝碧劍一抖,說道“究竟還是你爽快,露兵刃吧!”
陳家洛道“用兵刃勝你,算得甚麼英雄?我就是空手接著。”張召重大喜,有了這可乘之
機,那肯放過,忙道“要是我用劍勝不得你空手,我當場自刎,用不到旁人再動手。要是
我勝了你呢?”陳家洛道“那自有彆位前輩和兄弟們接上。你是盼我說勝了我就放你走
路。嘿嘿,到了今天,你還不知已經惡貫滿盈麼?”張召重長劍一伸,喝道“人生在世,
有誰不死?死活之事,張某也不放在心上。”陳家洛道“在杭州提督府地牢之中,文四爺
和我擒住你後饒你不死;獅子峰上、兆惠大營之外,又曾兩次饒你;日前在狼群,再教你一
次性命。紅花會對你可算得仁至義儘。哪知你至死不悟,今日任憑如何,決不能饒了。”張
召重道“你上吧,我也讓你四招不還手就是。”陳家洛道“好!”縱身而上,劈麵兩
拳。張召重一矮身子,躲了開去,果然沒有還手。陳家洛右腳橫踩,乘張召重縱起身來,突
然左腿鴛鴦連環,跟著橫掃一腳。照一般拳術,對手既然躍起,自然繼續攻他身子,使他身
在空中,難以躲避,但陳家洛這一腿卻踢在他腳下空處,隻是時刻拿捏極準,敵人落下時剛
好湊上。這正是“百花錯拳”中的精微之著,令人難以逆料。袁士霄見愛徒將自己所創拳術
運用得十分巧妙,甚是得意,轉頭向關明梅道“怎樣?”陳正德接口道“果然不凡!”
張召重見陳家洛突使怪招,不及閃避,隻得一劍“鬥柄南指”,向他胸口刺去。陳家洛收腿
側身,兩下讓過。章進罵道“無恥奸賊,你說讓四招,怎麼又還手了?”張召重臉一沉,
更不打話,凝碧劍寒光起處,嗤嗤嗤一陣破空之聲,向陳家洛左右連刺。陸菲青暗暗心驚
“這惡賊劍法竟如此精進,當年師父壯盛之時,似也沒如此快捷。”提劍右手,凝神望著陳
家洛,隻要他稍有失利,立即上前相救。隻見兩人愈打愈快,陳家洛的人影在劍光中穿來插
去,張召重柔雲劍法雖精,一時也奈何他不得。旁邊餘魚同和駱冰扶著李沅芷,這時她已悠
悠醒轉,隻覺臂上胸口,陣陣劇痛,睜眼見到餘魚同扶著自己,心中大慰。餘魚同道“痛
得還好麼?待會請陸師叔給你接骨,你忍一忽兒。”李沅芷微微一笑,又閉上了眼。
香香公主拉著姊姊的手,道“他怎麼不用兵器?勝得了麼?”霍青桐道“咱們有這
許多人,不用怕。”心硯焦急萬分,恨不得衝過去插手相助,問霍青桐道“姑娘,你說公
子沒危險麼?”霍青桐記起前事,白了他一眼,轉頭不理。心硯大急,想要分辯謝罪,一雙
眼又不敢離開陳家洛身上。文泰來虎目圓睜,眼光不離凝碧劍的劍尖。衛春華雙鉤鉤頭已被
削斷,但仍緊緊握在手中,全身便如是一張拉滿了的弓一般。駱冰腕底扣著三柄飛刀,眼光
跟著張召重的後心滴溜溜地打轉。李沅芷又再睜開眼來,忽然輕輕驚呼,向東一指。餘魚同
轉頭望去,隻見麵前出現了一片奇景遠處一座碧綠的大湖,水波清漪,湖旁白塔高聳,屋
宇櫛比,竟是一座大城。餘魚同一驚跳起,但隨即想到這是沙漠中的海市蜃樓,景色雖奇,
卻儘是虛幻。其餘各人凝神觀戰,都沒見到。李沅芷道“那是甚麼啊?咱們回到了杭州
嗎?”餘魚同低聲道“那是太陽光反射出來的幻象。你閉上眼養一會兒神吧。”李沅芷
道“不,這寶塔是杭州雷峰塔。我跟爹爹去玩過的。爹爹呢?我要爹爹。”餘魚同允她婚
事,本極勉強,隻是為了要給恩師報仇,一切全顧不到了,這時見她身受重傷,神智模糊,
憐惜之念不禁油然而生,輕輕拍著她手背道“咱們這就動身回去,我跟你去見你爹爹。”
李沅芷嘴角邊露出一絲微笑,忽問“你是誰?”餘魚同見她雙目直視,臉上沒一點血色,
害怕起來,答道“我是你餘師哥,咱倆今兒定了親啊。以後我一定好好待你。”李沅芷垂
下淚來,叫道“你心裡是不喜歡我的,我知道。你快帶我見爹爹去,我要死啦。”眼望遠
處幻象,道“那是西湖,我爹爹在西湖邊上做提督,他……他……你認識他麼?”
餘魚同心裡一陣酸楚,想起她數次救援之德,一片癡情,自己卻對她不加理睬,要是她
傷重而死,如何是好?一時忘情,伸手把她摟在懷裡,低聲道“我心裡是真正愛你的,你
不會死。”李沅芷歎了口氣。餘魚同道“快說‘我不會死!’”李沅芷胸口一陣劇痛,
又暈了過去。張召重這一掌勁力淩厲,她斷臂之外,胸口更受震傷。
這時張召重和陳家洛翻翻滾滾,已拆了一百餘招。初時陳家洛的“百花錯拳”變招倏
出,張召重又在強敵環伺之下,不免氣餒,手中雖有兵刃,卻也不敢莽進,一麵要解拆對方
古怪繁複、不成章法的拳術,一麵要找尋空隙,想一舉將他擒住,再見陸菲青、駱冰、霍青
桐等人手中似都扣著暗器,於是更加嚴守門戶,不敢露出絲毫空隙,以防旁人暗襲,這樣一
分神,雙方打成了平手。再拆數招,張召重心想“再耗下去,是何了局?就算勝了這姓陳
的小子,他們和我車戰,打不死我,也把我拖得累死。”這時對“百花錯拳”的格局已
大致摸熟,即使對方突使怪招,也可應付得了,膽子一壯,劍法忽變。他柔雲劍術施展開
來,連綿不斷,記記都是進手招數,登時攻守易勢,陳家洛連連倒退。倏地張召重一招“耿
耿銀河”,凝碧劍一劍橫削,隨即千頭萬緒般亂點下來,真若天上繁星一般。陳家洛眼見無
法招架,忽地跳出圈子,要避開他這番招招相連的攻勢,再行回擊。衛春華和章進齊向張召
重撲去。凝碧劍“耿耿銀河”招術尚未使完,張召重更不停手,颼颼兩劍,衛章兩人均已帶
傷。文泰來猛喝一聲,挺刀正要縱前,陳家洛已掠過他身邊,輕輕兩掌,打向張召重麵門。
這兩掌看來全不使力,但部位恰到好處,他不論低頭躲避還是回劍招架,都已不及,隻聽聲
音清脆,拍拍兩下耳光。張召重又驚又怒,提劍退出三步,嗔目怒視。
眾人明見陳家洛已落下風,忽然輕描淡寫的上去拍了兩記耳光,都是大為驚奇。衛章兩
人乘機退下,好在受傷均不甚重,駱冰和心硯分彆給他們包紮。
陳家洛對餘魚同道“十四弟,煩你給我吹一曲笛子。”餘魚同臉一紅,忙將李沅芷放
在地下,橫笛口邊,問道“吹甚麼?”陳家洛微一沉吟,道“霸王雖勇,終當命喪烏
江,你吹《十麵埋伏》吧!”餘魚同不明他的用意,但總舵主有命,當下奮起精神,吹了起
來。金笛比竹笛的音色本更激越,這曲子尤其昂揚,一開頭就隱隱傳出兵甲金戈之音。陳家
洛雙掌一錯,說道“上來吧!”身子一轉,虛踢一腳,猶如舞蹈一般。張召重見他後心露
出空隙,遇上了這良機,手下哪裡還肯容情,長劍直刺。
眾人驚呼聲中,陳家洛忽地轉身,左手已牽住張召重的辮尾,配合著餘魚同笛中節拍,
把辮子在凝碧劍上一拉,一條油光漆黑的大辮登時割斷。陳家洛右手拍的一掌,張召重肩頭
又中。他連挨三掌,雖然掌力不重,並未受傷,然而憑自己武功,非但沒能讓過,而且竟沒
看出對方使的是何手法,辮子被截,更是奇恥,但他究是內家高手,雖敗不亂,又再倒退數
步,凝神待敵。陳家洛合著曲子節拍,緩步前攻,趨退轉合,瀟灑異常。霍青桐大喜,對香
香公主道“你瞧,這就是他在山洞裡學的武功。”香香公主拍手笑道“這模樣真好
看。”陳家洛伸手拍出,張召重舉劍擋開,反手一撩,兩人又鬥在一起。張召重凝劍嚴守,
隻要對方稍近,立即快如閃電般還擊數下,擊刺之後,隨即收劍防禦。陳正德對袁士霄道
“袁大哥,我今日才當真對你佩服得五體投地。你徒兒已是如此,做兄弟的跟你可實在相差
太遠了。”袁士霄沉吟不語,心中大惑不解,陳家洛這套功夫非但不是他所授,而且武林中
從所未見。他見多識廣,可算得舉國一人,卻渾不知陳家洛所使拳法是何家數,看來與任何
流派門戶都不相近。他隔了一會,才道“不是我教的,我也教不出來。”天山雙鷹知他生
平不打誑語,這並非自謙之辭,都是暗暗稱奇。餘魚同越吹越急,隻聽笛中鐵騎奔騰,金鼓
齊鳴,一片橫戈躍馬之聲。陳家洛的拳法初時還感生疏滯澀,這時越來越順,到後來猶如行
雲流水,進退趨止,莫不中節,打到一百餘招之後,張召重全身大汗淋漓,衣服濕透。忽然
間笛聲突然拔高,猶如一個流星飛入半空,輕輕一爆,滿天花雨,笛聲緊處,張召重一聲急
叫,右腕已被雙指點中,寶劍脫手。陳家洛隨手兩掌,打在他背心之上,縱聲長笑,垂手退
開。這兩掌可是含勁蓄力,厲害異常。張召重低下了頭,腳步踉蹌,就如喝醉酒一般。章進
口中咒罵,想奔上去給他一棒,被駱冰拉住。隻見張召重又走了幾步,終於站立不穩,撲地
倒了。群雄大喜,徐天宏和心硯上去按住縛了。張召重臉色慘白,毫不抵抗。餘魚同放下笛
子,忙看李沅芷時,見她昏迷未醒,甚是著急。陳家洛道“師父,陸老前輩,咱們拿這惡
賊怎麼辦?”餘魚同咬牙切齒的說道“拿去喂狼,他下毒手害死我師父,現今又……
又……”袁士霄道“好,拿去喂狼!咱們正要去瞧瞧那批餓狼怎樣了。”眾人覺得這奸賊
作惡多端,如此處決,正是罪有應得。陸菲青將李沅芷斷臂上的骨骼對正了,用布條緊緊縛
住。袁士霄又拿一顆參雪丸給她服下,搭了她脈搏,對餘魚同道“放心,你老婆死不
了。”駱冰低聲笑道“你抱著她,她就好得快些。”眾人向圍住狼群的沙城進發,無不興
高采烈。途中袁士霄問起陳家洛的拳法來曆,陳家洛詳細稟告了。袁士霄喜道“這真是可
遇不可求的奇緣。”
數日後,眾人來到沙城,上了城牆向內望去,隻見群狼已將駝馬吃完,正在爭奪已死同
類的屍體,猛撲狂咬,慘厲異常,饒是群雄心豪膽壯,也不覺吃驚。香香公主不忍多看,走
下城牆去自和看守的回人說話。
餘魚同把張召重提到城牆牆頭,暗暗禱祝“恩師在天之靈,你的朋友們與弟子今日給
你報仇雪恨。”從徐天宏手裡接過單刀,割斷縛住張召重手足的繩索,左腿橫掃,把他踢
落。群狼不等他著地,已躍在半空搶奪。
張召重被陳家洛打中兩掌,受傷不輕,仗著內功深湛,經過數日來的休養,已好了大
半。他被推入狼城,早已不存生還之想,但臨死也得竭力掙紮一番,雙腿將要著地,四周七
八頭餓狼撲了上來,他紅著雙眼,兩手伸出,分彆抓住一頭餓狼的項頸,橫掃了一個圈子,
登時把群狼逼退數步。他慢慢退到牆邊,後心貼牆,負隅拚鬥,抓住兩頭惡狼,依著武當雙
錘的路子使了開來,呼呼風響,群狼一時倒也難以逼近。群雄知他必死,雖恨他奸惡,但陳
家洛、駱冰等心腸較軟,不忍卒睹,走下城牆。
陸菲青雙目含淚,又是憐憫,又是痛恨,見張召重使到二十四招“破金錘”時,一頭餓
狼撲將上來,向他腿上咬去,張召重一縮腿,狼牙撕下了他褲子上長長一條布片。陸菲青腦
海中突然湧現了三十餘年前舊事那一日他和張召重兩人瞞了師父,偷偷到山下買糖吃,師
弟摔了一交,褲子在山石上勾破了。張召重愛惜褲子,又怕師父責罵,大哭起來。他一路安
慰,回山之後,立即取針線給師弟縫補破褲。又想到這套“破金錘”錘法也是自己親自點撥
的。當年張召重聰明穎悟,學藝勤奮,師兄弟間情如手足,不料他後來貪圖富貴,竟然愈陷
愈深。眼見到師弟如此慘狀,不禁淚如雨下,心想“他雖罪孽深重,我還是要再給他一條
自新之路,重做好人。”叫道“師弟,我來救你!”湧身一躍,跳入了狼城。眾人大吃一
驚,隻見他腳未著地,白龍劍已舞成一團劍花,群狼紛紛倒退,他站到張召重身旁,說道
“師弟,彆怕。”張召重眼中如要噴出火來,忽地將手中兩狼猛力擲入狼群,和身撲上,雙
手抱住了他,叫道“反正是死了,多一個人陪陪也好。”陸菲青出其不意,白龍劍落地,
雙臂被他緊緊抱住,猶如一個鋼圈套住了一般,忙運力掙紮,但張召重獸性大發,決意和他
同歸於儘,拚死抱住,哪裡掙紮得開?群狼見這兩人在地下翻滾,猛撲上來撕咬。師兄弟各
運內家功力,要把對方翻在上麵,好讓他先膏狼吻。
陳家洛等在城牆腳下忽聽城牆頂上連聲驚呼,忙飛步上牆。這時陸菲青想起自己好心反
得慘報,氣往上衝,手足一軟,被張召重用擒拿手法拿住脈門,動彈不得。張召重左手一
拉,右手一舉,已將陸菲青遮在自己身上。眾人驚呼聲中,文泰來與餘魚同雙雙躍下。文泰
來單刀連揮,劈死數狼。群狼退開數步。餘魚同握著從徐天宏手裡接來的鋼刀,跳落時因城
牆過高,立足不穩,翻了個筋鬥方才站起,看準張召重肩頭,用刀頭戳將下去。張召重慘叫
一聲,抱著陸菲青的雙臂登時鬆了。這時群雄已將長繩掛下,先將陸菲青與餘魚同縋上,隨
即又縋上文泰來。看下麵時,群狼已撲在張召重身上亂嚼亂咬。眾人心頭怦怦亂跳,一時都
說不出話來,想到剛才的凶險,無不心有餘悸。隔了良久,駱冰道“陸伯伯,你的白龍劍
沒能拿上來,很是可惜。”袁士霄道“再過一兩個月,惡狼都死光了,就可拿回來。”傍
晚紮營後,陳家洛對師父說了與乾隆數次見麵的經過。袁士霄聽了原委曲折,甚感驚異,從
懷裡摸出一個黃布包來,遞給他道“今年春間,你義父差常氏兄弟前來,交這布包給我收
著,說是兩件要緊物事。他們沒說是甚麼東西,我也沒打開來看過,隻怕就是皇帝所要的甚
麼證物了。”陳家洛道“一定是的。義父既有遺命,徒兒就打開來瞧了。”解開布包,見
裡麵用油紙密密裹了三層,油紙裡麵是一隻小小的紅木盒子,掀開盒蓋,有兩個信封,因年
深日久,紙色都已變黃,信封上並無字跡。
陳家洛抽出第一個信封中的紙箋,見簽上寫了兩行字“世倌先生足下將你剛生的兒
子交來人抱來,給我一看可也。”下麵簽的是“雍邸”兩字,筆致圓潤,字跡潦草。袁士霄
看了不解,問道“這信是甚麼意思?哪有甚麼用,你義父看得這麼要緊?”陳家洛道
“這是雍正皇帝寫的。”袁士霄道“你怎知道?”陳家洛道“徒兒家裡清廷皇帝的賜書
很多,康熙、雍正、乾隆的都有,因此認得他們的筆跡。”袁士霄笑道“雍正的字還不
錯,怎地文句如此粗俗?”陳家洛道“徒兒曾見他在先父奏章上寫的批文,有的寫‘知
道了,欽此’。提到他不喜歡的人時,常寫‘此人乃大花臉也,要小心防他,欽此’。”
袁士霄嗬嗬大笑,道“他自己就是大花臉,果然要小心防他。”又道“這信是雍正所
寫,哪又有甚麼了不起?”陳家洛道“寫這信時還沒做皇帝。”袁士霄道“你怎知
道?”陳家洛道“他署了‘雍邸’兩字,那是他做貝勒時的府第。而且要是他做了皇帝,
就不會稱先父為‘先生’了。”袁士霄點了點頭。
陳家洛扳手指計算年月,沉吟道“雍正還沒做皇帝,那時候我當然還沒生,二哥也沒
生。姊姊是這時候生的,可是信上寫著‘你剛生的兒子’,嗯……”想到文泰來在地道中所
說言語,以及乾隆的種種神情,叫道“這正是絕好的證據。”袁士霄道“怎麼?”陳家
洛道“雍正將我大哥抱了去,抱回來的卻是個女孩。這女孩就是我大姊,後來嫁給常熟蔣
閣老的,其實是雍正所生的公主。我真正的大哥,現今做著皇帝。”袁士霄道“乾隆?”
陳家洛點了點頭,又抽出第二封來。他一見字跡,不由得一陣心酸,流下淚來。袁士霄
問道“怎麼?”陳家洛哽咽道“這是先母的親筆。”拭去眼淚,展紙讀道“亭哥惠
鑒你我緣儘今生,命薄運乖,夫複何言。餘所日夜耿耿者,吾哥以頂天立地之英雄,乃深
受我累,不容於師門。我生三子,一居深宮,一馳大漠,日夕所伴之二兒,庸愚頑劣,令人
神傷。三官聰穎,得托明師,餘雖愛之念之,然不慮也。大官不知一己身世,儼然而為胡
帝。亭哥,亭哥,汝能為我點化之乎?彼左臀有殷紅朱記一塊,以此為證,自當入信。餘精
力日衰,朝思夕夢,皆為少年時與哥共處之情景。上天垂憐,來生而後,當生生世世為夫婦
也。妹潮生手啟。”陳家洛看了這信,驚駭無已,顫聲問道“師父,這信……信上的‘亭
哥’,難道就是我義父嗎?”袁士霄黯然道“可不是嗎?他幼時與你母互有情意,後來天
不從人願,拆散鴛鴦,因此他終生沒有娶妻。”陳家洛道“我媽媽當年為甚麼要義父帶我
出來?為什麼要我當義父是我親生爸爸一般?難道……”袁士霄道“我雖是你義父知交,
卻也隻知他因壞了少林派門規,被逐出師門。這等恥辱之事,他自己不說,彆人也不便相
問。不過我信得過他是響當當的好漢子,光明磊落,決不做虧心之事。”一拍大腿,說道
“當年他被逐出少林,我料他定是遭了不白之冤,曾邀集武林同道,要上少林寺找他掌門人
評理,險些釀成武林中的一件大風波。後來你義父儘力分說,說全是自己不好,罪有應得,
這才作罷。但我直到現今,還是不信他會做甚麼對不起人的事,除非少林寺和尚們另有古怪
規矩,那我就不知道了。”說到這裡,猶有餘憤。陳家洛道“師父,我義父的事你就隻知
道這些麼?”袁士霄道“他被逐出師門之後,隱居了數年,後來手創紅花會,終於轟轟烈
烈的做出一番大事來。”陳家洛問的是自己身世,袁士霄卻反來覆去,儘說當年如何為於萬
亭抱不平之事。陳家洛又問“義父和我媽媽為甚麼要弟子離開家裡,師父可知道麼?”袁
士霄氣憤憤的道“我邀集了人手要給你義父出頭評理,到頭來他忽然把過錯全攬在自己身
上。這般給大家當頭澆一盆冷水,我的臉又往哪裡擱去?因此他的事往後我全不管啦。他把
你送來,我就教你武藝,總算對得起他啦。”陳家洛知道再也問不出結果了,心想“圖謀
漢家光複,關鍵在於大哥的身世,中間隻要稍有失錯,那就前功儘廢。此事勢所必成,遲早
卻是不妨。我須得先到福建少林寺走一遭,探問明白。雍正當時怎樣換掉孩子?我大哥明明
是漢人,雍正為何讓他繼任皇位?在那兒總可問到一些端倪。”當下把這番意思對師父說
了。袁士霄道“不錯,去問個仔細也好,就怕老和尚古怪,不肯說。”陳家洛道“那隻
有相機行事了。”師徒倆談論了一會,陳家洛詳述在玉峰中學到的武功,兩人印證比劃,陳
家洛更悟到不少精微之處。兩人談得興起,走出帳來,邊說邊練,不覺天色已白,這才儘
興。袁士霄道“那兩個回人姑娘人品都好,你到底要哪一個?”陳家洛道“漢時霍去病
言道‘匈奴未滅,何以家為?’弟子也是這個意思。”袁士霄點點頭道“很有誌氣,很
有誌氣。我去對雙鷹說,免得他們再怪我教壞了徒弟。”言下十分得意。陳家洛道“陳老
前輩夫婦說弟子甚麼不好?”袁士霄笑道“他們怪你喜新棄舊,見了妹子,忘了姊姊,哈
哈!”陳家洛回思雙鷹那晚不告而彆,在沙中所留的八個大字,原來含有這層意思,想來不
覺暗暗心驚。
次日,陳家洛告知群雄,要去福建少林寺走一遭,當下與袁士霄、天山雙鷹、霍青桐姊
妹作彆。香香公主依依不舍。陳家洛心中難受,這一彆不知何日再能相見?如得上天佑護,
大功告成,將來自有重逢之日,否則眾兄弟埋骨中土,再也不能到回部來了。霍青桐遠送出
一程,早也柔腸百結,黯然神傷,但反催妹子回去,香香公主隻是不肯。陳家洛硬起心腸,
道“你跟姊姊去吧!”香香公主垂淚道“你一定要回來!”陳家洛點點頭。香香公主
道“你十年不來,我等你十年;一輩子不來,我等你一輩子。”陳家洛想送件東西給她,
以為去日之思,伸手在袋裡一摸,觸手生溫,摸到了乾隆在海塘上所贈的那塊溫玉,取出來
放在香香公主手中,低聲道“你見這玉,就如見我一般。”香香公主含淚接了,說道
“我一定還要見你。就算要死,也是見了你再死。”陳家洛微笑道“乾麼這般傷心?等大
事成功之後,咱們一起到北京城外的萬裡長城去玩。”香香公主出了一會神,臉上微露笑
意,道“你說過的話,可不許不算。”陳家洛道“我幾時騙過你來?”香香公主這才勒
馬不跟。
陳家洛時時回頭,但見兩姊妹人影漸漸模糊,終於在大漠邊緣消失。群雄控馬緩緩而
行,這一役雖擊斃了張召重,但也傷了李沅芷、衛春華、章進三人,李沅芷傷勢尤重。餘魚
同大仇得報,甚是歡慰,對李沅芷又是感激,又是憐惜,一路上不避嫌疑,細心嗬護。眾人
行了數日,又到了阿凡提家中,那位騎驢負鍋的怪俠卻又出外去了。周綺聽說張召重已死,
胞弟之仇已報,很是高興。依陳家洛意思,要徐天宏陪她留在回部,等生下孩子,身子康複
之後,再回中原。但周綺一來嫌氣悶,二來聽得大夥要去福建少林寺,此行可與她爹爹相
會,吵著定要回去。眾人拗不過,隻得由她。徐天宏雇了一輛大車,讓妻子及李沅芷在車裡
休息。回入玉門關後,天時漸暖,已有春意。眾人一路南下,漸行漸熱,周綺愈來愈是慵
困,李沅芷的傷臂卻已大好了。她棄車乘馬,一路與駱冰咭咭呱呱的說話。旁人都奇怪這兩
人談個沒完沒了,不知怎地有這許多事兒來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