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到半路,聽到前麵有人說話,正是楊過的聲音,接著小龍女回答了一句,好似說到
“公孫姑娘”四字。這時天已全黑,綠萼往道旁柳樹叢中一閃,心道“不知她在說我些甚
麼?”放輕腳步,悄悄走近,見楊過和小龍女並肩站立,聽楊過道“你說此事全仗公孫姑
娘從中周旋,委實不錯。但願神僧早日醒轉,大家釋仇解怨,邪毒儘除,豈不是妙?……啊
喲!”這“啊喲”一聲驚呼突如其來,綠萼嚇了一跳,不知楊過驀地裡遇上了甚麼怪事。
她心中關切,情不自禁的探頭張望,朦朧中隻見楊過摔倒在地,小龍女低聲道“是情
花之毒發作了嗎?”楊過隻是呻吟“嗯……嗯。”竟痛得牙關難開。綠萼大是憐惜,心
想“他已服了半枚丹藥,再服半枚,情花之毒便解。這半枚靈丹,說甚麼也得去向媽媽要
來。”
過了片刻,楊過站起身來,籲了一口長氣。小龍女道“你每次發作相距越來越近,更
是一次比一次厲害。那神僧尚須一日方能醒轉,便算他能配解藥,也未必……也未必……你
這番苦楚,可也難受得很啊。”她本想說“也未必來得及”,但終於改了口。楊過苦笑道
“這位公孫老太太性子執拗至極,她的解藥又藏得隱秘異常,若非她自願給我,否則便是將
穀中老幼儘數殺了,鋼刀架在她頸中,也是決計不肯拿出來的。”小龍女道“我倒是有個
法子。”楊過早猜到她的心意,說道“龍兒,你再也休提此言。你我夫妻情深愛篤,若能
白頭偕老,自然謝天謝地,如有不測,那也是命數使然。咱兩人之間決不容有第三人攔
入。”小龍女嗚咽道“那公孫姑娘……我瞧她人很好啊,你便聽了我的話罷。”
綠萼心中大震,知道小龍女在勸楊過娶了自己,以便求藥活命。隻聽楊過朗聲一笑,
道“公孫姑娘自然是好。其實天下好女子難道少了?那程英程姑娘,陸無雙陸姑娘,也是
重情篤意之人。隻是你我既然兩心如一,怎容另有他念?你再設身處地想想,若有一個男人
能解你體內劇毒,卻要你委身以事,你肯不肯啊?”小龍女道“我是女子,自作彆論。”
楊過笑道“旁人重男輕女,我楊過卻是重女輕男……”說到此處,忽聽得樹叢後簌的一聲
響,楊過問道“是誰?”
綠萼隻道被他發覺了蹤跡,正要應聲,忽聽一個女子聲音說道“傻蛋,是我!”隻見
陸無雙和程英從樹叢後的小路上轉了出來。綠萼乘機悄悄退開,心中思潮起伏不定“彆說
和龍姑娘相比,便是這程、陸二位姑娘,她們的品貌武功,過去和他的交情,又豈是我所能
及?”她自見楊過,便不由自主的對他一往情深,先前固已知他對小龍女情義深重,但內心
隱隱存了二女共事一夫的念頭,此刻聽了這番話,更知相思成空,已成定局。她自幼便鬱鬱
寡歡,今日萬念俱灰,決意不想活了,漫步向西走去。
她神不守舍,信步所至,渾不知身在何處,心中一個聲音隻是說“我不想活了,我不
想活了!”
也不知走了多少時候,山石彼端忽然隱隱傳來說話的聲音。綠萼一凝神間,不禁微微一
驚,原來神魂顛倒的亂走,竟已到了穀西自來極少人行之處,抬頭見一座山峰衝天而起,正
是絕險之地的絕情峰。
這山峰峰腰處有一處山崖,不知若乾年代之前有人在崖上刻了“斷腸崖”三字,自此而
上,數十丈光溜溜的寸草不生,終年雲霧環繞,天風猛烈,便飛鳥也甚難在峰頂停足。山崖
下臨深淵,自淵口下望,黑黝黝的深不見底。“斷腸崖”前後風景清幽,隻因地勢實在太
險,山石滑溜溜,極易掉入深淵,穀居民相戒裹足,便是身負武功的眾綠衣弟子也輕易不敢
來此,卻不知是誰在此說話。
公孫綠萼本來除死以外已無彆念,這時卻起了好奇之心,於是隱身山石之後側耳傾聽,
一聽之下,心中怦的一跳,原來說話之人竟是父親。她父親雖然對不起母親,對她也是冷酷
無情,但母親以棗核釘射瞎了他一目,又將他逐出絕情穀,綠萼念起父女之情,時時牽掛,
此刻忽又聽到了這熟悉的聲音,才知他並未離開絕情穀,卻躲在這人跡罕至之處,想來身子
也無大礙,登時心下暗喜。
隻聽他說道“你遍體鱗傷,我損卻一目,都是因為楊過這小賊而起,咱倆不但敵愾同
仇,也是同病相憐。”說著笑了起來,對方卻不回答。綠萼頗感奇怪,暗想父親是在跟誰說
話啊?聽他語氣微帶輕薄之意,難道對方是個女子麼?
隻聽得公孫止又道“咱們在這人跡罕至的所在相逢,可說是天意,當真是有緣千裡來
相會。”一個女人“呸”的一聲,嗔道“我全身為情花刺傷,你半點也沒放在心上,儘說
此瘋話,拿人取笑。”綠萼心道“啊,原來是今日闖進穀來的李莫愁。”隻聽公孫止忙
道“不,不,我怎不放在心上?自然要儘力設法。你身上痛,我心裡更痛。”
與公孫止說話的正是李莫愁。她遍身為情花所刺,中毒著實不輕,幸好她滿腔憤怒憎
恨,怨天尤人,不動男女之情,身上倒無多在痛楚。但知花毒厲害,亟於尋覓解藥,穀中道
路錯綜,亂走亂撞,竟到了斷腸崖前。公孫止卻在此已久,他有意來此僻靜之處,以便避過
穀諸人,然後俟相害死裘千尺,重奪穀主之位。兩人曾交過手,都知對方武功了得,見麵後
均想“我正有事於穀中,何不倚凶為助?”三言兩語,竟爾說得甚是投契。
公孫止於當年所戀婢女柔兒死後,專心練武,女色看得甚淡,但自欲娶小龍女而不可
得,抑製已久的突然如堤防潰決,不可收拾。以他堂堂武學大豪的身份竟致出手去強奪
完顏萍,已與江湖上下三濫行徑無異,此時與李莫愁邂逅相遇,見她容貌端麗,心中又即動
念“殺了裘千尺那惡婦後,不如便娶這道姑為妻,她容貌武功,無一不是上上之選,正可
和我相配。”那知李莫愁心地狠毒,用情卻是極專,她一生惡孽,便是因“情”之一字而
來,這時聽公孫止言語越來越不莊重,心下如何不惱?但為求花毒的解藥,隻得稍假辭色,
敷衍對答。
公孫止道“我是本穀的穀主,這情花解藥的配製之法,天下除我之外再無第二人知
曉,隻是配製費時,遠水救不得近火,好在穀中尚餘一枚,在那惡婦人手中。咱們隻須除滅
了她,那便甚麼都是你的了。”最後一句話意存雙關,意思說不但給你解藥,這絕情穀的主
婦之位也都屬你。天下隻他一人知曉解藥製法,這話原本不假,情花在穀中生長已久,公孫
止上代的祖先損傷了不少人命,才試出解藥的配製之方,為了情花有阻攔外人入穀之功,因
此並不殳除,而解藥的方子也是父子相傳,不入旁人之手。雖是裘千尺,也隻道解藥是上代
遺存,方子已然失傳。但裘千尺那枚解藥現下隻剩半枚,公孫止卻不知悉。
李莫愁沉吟道“既是如此,你先頭豈非白說?解藥在尊夫人手中,而尊夫人又與你反
目成仇,便算殺她不難,解藥卻如何能夠到手?”公孫止躊躇未答,過了半晌,說道“李
道友,你我一見投緣,我縱死亦不足惜。”李莫愁淡淡的道“這個可不敢當。”公孫止
道“我有一計,能從惡好手中奪得靈丹,但盼你答應我一件事。”李莫愁勃然道“我一
生闖蕩江湖,獨來獨往,從不受人要挾。解藥你肯給便給,不肯便索罷休。我李莫愁豈是哀
憐乞命之輩?”
公孫止武功雖然甚強,但一生僻處幽穀,便是江湖上最厲害的人物也均不知,縱然略有
所聞,也是得自數十年前裘千尺的轉述。近十年來赤練仙子李莫愁聲名響亮,武林中無人不
知她貌似桃李,心若蛇蠍,這公孫止卻懵懵懂懂的一無所悉,聽她這幾句話說得甚有氣派,
隻有更喜,忙道“你錯會我的意思了。我但盼能為你稍儘綿薄,歡喜還來不及,豈有要挾
之意?隻是要奪那絕情丹到手,勢不免傷了我的親手女兒的性命,因之我說得不甚妥善,也
是有的。你千萬不可介意。”
公孫綠萼隱身大石之後,聽到“勢不免傷了我親生女兒的性命”這句話,不由得全身一
震。
李莫愁也感詫異,問道“解藥是在令愛手中麼?”公孫止道“不是的,我跟你實說
了罷!那惡婦性情固執暴戾之極,解藥必是藏在隱秘無比的處所,強逼要她獻出,勢所不
能,隻有出之誘取一途。”李莫愁點頭道“確是如此。”公孫止道“這惡婦對人人均無
情義,心腸狠毒,無所不至,惟有對她的親生女兒卻十分愛惜。咱們瞧準了這點,由我去將
女兒綠萼誘來,你出手擒她,將她擲在花叢中。這麼一來,那惡婦不得不取出絕情丹來救治
女兒。咱們俟機劫奪,便能成功。隻可惜這絕情丹世間唯存一枚,既給了你,我那女兒的小
命便保不住了。”李莫愁沉吟道“咱們也不必用真的情花來刺傷令愛,隻消假意做作,讓
她似乎中毒,那便可奪丹,又能保全令愛。”公孫止歎道“那惡婦十分精明,我女兒倘若
隻中假毒,焉能瞞得過她?”說到這裡,忽然聲音嗚咽,似乎動了真情。李莫愁道“為了
救我性命,卻須傷害令愛,我心何忍?看來你原也舍她不得,此事便作罷休。”公孫止忙
道“不,不!我雖舍她不得,可更加舍你不得。”李莫愁默然,心想除此而外,確也更無
彆法。公孫止道“咱們在此稍待,過了夜半,我便去叫女兒出來,憑她千伶百俐,也決想
不到她爹爹有此計謀。”
兩人如此對答,每一句話綠萼都聽得清清楚楚,越想越是害怕。那日公孫止將她和楊過
驅入鱷魚潭,她已知父親絕無半點父女之情,但當時還可說是出於一時之憤,今日竟然如此
處心積慮,要害死親生女兒來討好一個初識一麵的女子,心腸狠毒,真是有甚於豺狼虎豹。
她本來不想活了,然而聽到二人如此安排毒計圖謀自己,卻不由得要設法逃開,好在四下裡
山石嶙峋,樹木茂密,隱蔽之處甚多,於是輕輕向後退出一步,隔了片刻,又退出一步,直
退至數十丈外,才轉身快步走開。
她走了半個時辰,離絕情穀已遠,知道父親不久便要前來相誘,連臥房也不敢回去,淒
淒涼涼的坐在一塊岩石之上,寒風侵肌,冷月無情,隻覺世間實無可戀,喃喃自語“我本
就不想活了,爹爹你又何必設這毒計來害我?你要害死我,儘管來害罷。真是奇怪,我又何
必逃?”
突然之間,一個念頭如閃電般射進了心裡“爹爹有心狠毒,此計果然大妙。反正我要
自儘,何不有此計向媽媽騙取靈丹,去救了楊大哥的性命?你夫妻團圓,總不免要感激我這
一心一意待他的苦命姑娘。”想到此處,又是欣喜,又是傷心,精神卻為之一振,四下一
看,瞧清了身在何處,舉步走進母親的臥房。
她經過情花樹叢之時,折了兩條花枝,提在手中,走到母親房外,低聲叫道“媽,你
睡著了麼?”裘千尺在房中應道“萼兒,有甚麼事?”綠萼叫道“媽,媽!我給情花刺
傷了。”說著張臂便往情花枝上用力一抱。
花枝上上千百根小刺同時刺入她身體。她自幼便受諄諄告誡,決不能為花刺刺傷,幼時
因無體內誘引,偶爾被小刺刺中,亦無大礙,後來年紀漸大,旁人的告誡也越加鄭重。
十餘年來小心趨避之物,想不到今日自行引刺入體,心中這番痛楚卻更深了一層。她咬緊牙
關,又叫了幾聲“媽!”
裘千尺聽到呼聲有異,吃了一驚,忙命侍女開門,扶綠萼進來。綠萼叫道“我身上有
情花花刺,你們不可近前。”兩名侍女駭然變色,大開房門,讓綠萼自行走進,那敢碰她身
子?
裘千尺見女兒臉色慘白,身子顫抖,兩枝情花的花枝掛在胸前,忙問“你怎麼了,怎
麼了?”綠萼叫道“是爹爹,是爹爹!”她怕母親的目光厲害,低下頭不敢望她。裘千尺
怒道“你還叫他爹爹?那老賊怎麼了?”綠萼道“他……他……”裘千尺道“你抬起
頭了,讓我瞧瞧。”綠萼一抬頭,遇到母親一對凜凜生威的眸子,不禁批了個寒戰,說道
“他……他和今日進穀來的那個美貌道姑,在斷腸崖前鬼鬼祟祟的說話,我躲在大石後麵,
想聽他說些甚麼……”這幾句話半點不假,此後卻非捏造謊言不可,綠萼隻怕給母親瞧出破
綻,說到這裡,又低下頭來。
裘千尺道“他兩個說些甚麼?”綠萼道“說甚麼同病相憐,甚麼有緣千裡來相會。
他們……他們一起罵你惡婦長、惡婦短的,我聽著氣不過……”說到這裡便嗚嗚咽咽的哭了
起來。裘千尺咬牙切齒,道“莫哭,莫哭!後來怎樣了?”綠萼道“我不小心身子一
動,給他們知覺了。那道姑……那道姑便將我推入了情花叢裡。”
裘千尺聽她聲音有些遲疑,喝道“不對,你在說謊!到底是怎樣?休得瞞我。”綠萼
出了一身冷汗,道“我沒騙你,這……這難道不是情花麼?”裘千尺道“你說話的語調
不對,你自小便是這樣,說不得謊,做娘的難道不知?”綠萼靈機一動,咬牙道“媽,我
是騙了你,是爹爹推我入情花叢的。他惱我跟你、幫你,跟你作對,說我隻要娘,不要爹。
他……他拚命要討好那美貌道姑。”
裘千尺恨透了丈夫,綠萼這幾句話恰恰打中她心坎,登時深信不疑,忙拉了女兒手掌,
溫言道“萼兒不用煩惱,讓娘來對付這老賊,總須出了咱娘兒倆這口惡氣。”當下命侍女
取過剪刀鉗子,先將花枝移開,然後鉗出肌膚中斷折了的小刺。
綠萼哽咽道“媽,女兒這番是活不成了。”裘千尺道“不怕,不怕,咱們還有半枚
絕情丹未用,幸好沒給那無情無義的楊過小賊糟蹋了。你服了這半枚丹藥,花毒雖然不能除
淨,隻要你乖乖的陪著媽媽,對任何臭男子都不理睬,甚至想也不去想他們,那便決計無
礙。”裘千尺苦受丈夫的折磨,楊過又不肯做她女婿,恨極了天下的男子,女兒如能終身不
嫁,正合她心願,可說再好也沒有。
綠萼皺眉不語。裘千尺又問“那老賊和那道姑呢?他們在那裡?”綠萼道“我從情
花叢中掙紮著爬起,沒敢回頭再看,他們多半仍有那裡。”裘千尺暗自沉吟“老賊有了強
助,必來奪回此穀。穀中弟子多半是他心腹親信,事到臨頭,必定歸心於老賊,最多也是袖
手旁觀,兩不相助,決不會出手與他為敵。我手足殘廢,所仗的隻是一門棗核釘。這暗器出
其不意的射出固是威力極大,但老賊既有防備,多半便奈何他不得,如他手持盾牌來攻,我
便一籌莫展。那便如何是好?”
綠萼見母親目光閃爍,沉吟不語,還道她在斟酌自己的說話是真是偽,生怕她問個不
休,終查知真相,自己一番受苦不打緊,取不到解藥,楊過身上的毒質終是難除。她一想到
楊過,胸口一陣大疼,“啊”的一聲叫了出來。裘千尺伸手撫摸她頭發,道“咱們取絕情
丹去。”雙手一拍,命四名侍女將坐椅抬出房門。
綠萼自楊過去後,一直想知道母親將半枚丹藥藏在何處。曾聽母親說過,丹藥決不能藏
在身邊,否則任誰都可殺了她,一搜即得。心想她手足殘廢,行動須人扶持,決不能躥高伏
低,也不能藏之於甚山洞僻穀,想來定是藏在府第之中。但她數十日來到處查探,丹房、劍
室、花園、臥房,沒一處不詳加察看,始終瞧不出半點端倪,這時見母親命侍女將坐椅抬向
大廳,不由得大為訝異,心想大廳是人人所到之處,最難藏物,何況此刻強敵聚集於廳,正
是為這半枚丹藥而來,難道丹藥便在敵人麵前,任其予取予攜麼?
大廳前後鐵門緊閉,眾弟子手提帶刀漁網監守,見裘千尺到來,上前行禮。為首的弟子
躬身說道“敵人絕無聲息,似是束手待斃。”裘千尺哼了一聲,心想“井底之蛙,當真
不知天高地厚。善者不來,來者不善,今日闖進穀來的這些人物,焉是束手待斃之輩?”說
道“開門!”兩名弟子打開鐵門,另有八名弟子提著兩張漁網,在裘千尺左右護衛,相率
進廳。
隻見一燈大師、黃蓉、武三通、耶律齊諸人都坐在大廳一角。裘千尺待椅子著地,舉手
說道“這裡除了黃蓉母女三人,其餘的我可不究擅自闖穀之罪,一齊給我走開罷!”黃蓉
微笑道“裘穀主,你大難臨頭,不知快求避解,兀自口出大言,當真叫人齒冷。”裘千尺
心中一凜,暗想“她怎知我大難臨頭?難道她已知那老賊回穀?”冷冷的道“是福是
禍,須待報應到來方知。老婦人肢體不全,以殘廢之身,還怕甚麼大難?”
黃蓉自不知公孫止已回絕情穀,但鑒貌辨色,眼見裘千尺眉間隱有重憂,與適才出廳時
飛揚狠惡的神態大不相同,料想穀中或有內變,因此出言試探,聽裘千尺雖然說得嘴硬,自
己所料卻多半不錯,說道“裘穀主,令兄是自行失足摔下深穀而死,絕非小妹所傷,但若
你對此事始終耿耿,小妹不避死活,你卻須賜贈解藥,以救楊過之傷。小妹倘若死了,這裡
許多友決不記恨,仍然助你解脫大禍,以退內敵。你這項買賣做是不做?”
黃蓉這般說法,實是讓對方占儘了便宜,眼見裘千尺除棗核釘厲害之外彆無傷敵手段,
而大聲說出“內敵”兩字,更是打中了她心坎。
裘千尺心想“當真有這麼好?”說道“你是丐幫幫主,諒必言而有信。我打你三枚
棗核釘,你當真不避不讓,亦不用兵器隔打?”
黃蓉尚未回答,郭芙搶著道“我媽隻說不避不讓,可沒說不用兵器隔打。”黃蓉,微
笑道“裘穀主要泄心中惱恨,小妹不用兵刃暗器隔打就是。”郭芙叫道“媽,那怎麼
成?”適才她長劍被棗核釘擊斷,知道這暗器力道強勁無比,倘若真的不讓不隔,母親血肉
之軀如何抵擋得了?黃蓉卻想“過兒於我郭家一門四人均有大恩,此刻他身上劇毒難解,
說甚麼也要叫老太婆交出解藥。她這棗核釘自是天下最淩厲的外門暗器,任她連打三釘確然
十分凶險,稍有疏虞,不免便送了性命。但若非如此,她焉肯交出解藥?”
黃蓉說這番話時,早已替裘千尺設身處地的想得十分周到,既要讓她泄去心中若乾怨毒
鬱積,又乘著她內變橫生、憂急驚懼之際,允她禦敵解難,而泄憤之法,正是她惟一能以之
傷人的伎倆,縱是裘千尺自己,也提不出更有利的方法來。
但裘千尺覺得此事太過便宜,未免不近人情,啞聲道“你是我的對頭死敵,卻甘心受
我三枚棗核釘,到底包藏著甚麼詭計,甚麼禍心?”
黃蓉走上前去,低聲道“此處耳目眾多,隻怕有不少人對你不懷好意,我要在你耳邊
說幾句話。”裘千尺向從弟子掃射了一眼,心想“這些人大半是老賊的親信,確是不可不
防。”便點了點頭。
黃蓉湊過頭去,悄聲道“你的對頭不久便要發難動手,小妹自己何嘗不是身處險地?
咱們快快揭過了這場過節,小妹不論死活,大夥兒便可並肩應敵。再者楊過於我有恩,我便
送了性命,也要求得絕情丹給他。人生在世,有恩不報,豈不與禽獸無異?”說罷退開三
步,凝目以望。
裘千尺聽了“有恩不報,豈不與禽獸無異”這話,心中也是一動,暗想“若不是楊過
這小子相救,我此刻還是孤零零的在地底山洞中捱苦受難。”但這念頭便如閃電般一瞬即
過,善念消退,惡心立生,冷冷的道“任你百般花言巧語,老婦人鐵石心腸,不改初衷,
來來來,你站開了,吃我三釘!”
黃蓉衣袖一拂,道“我拚死挨你三釘便了。”說著縱身退後,站在大廳正中,與裘千
尺相距約莫三丈,說道“請發射罷!”
武三通等雖然素知黃蓉足智多謀,但裘千尺棗核釘的厲害各人親眼所見,這時見黃蓉空
手站立,無不心中惴惴。郭芙更是著急,走過去一拉黃蓉衣袖,低聲道“媽,咱們找個地
方,我把軟蝟甲脫下來給你換上,那就不怕老太婆的棺材釘了。”黃蓉微微一笑,道“以
軟蝟甲擋棗核釘,那又何足為奇?你且看媽媽的手段。”
隻聽得裘千尺道“各人閃……”那“開”字尚未出口,棗核釘已疾射而出,直指黃蓉
小腹。這枚棗核釘的去勢當真是悍猛無倫,雖是極小的一枚鐵釘,但破空之聲有如尖嘯,黃
蓉“啊”的一聲高叫,彎腰捧腹,俯下身去。
郭芙和武三通等一齊大驚,待要上前相扶,嘯聲又起,這第二枚棗核釘卻是射向黃蓉的
胸口。黃蓉仍是一聲大叫,搖搖晃晃的退後幾步,似乎便要摔倒。
裘千尺見黃蓉果然如言不閃不擋,兩枚鐵釘均已打中她身上要害,這兩枚鐵釘的力道,
便岩石也射入了,何況血肉之軀?但黃蓉身中兩釘,雖似已受重傷,但竟不摔倒,顯是苦苦
支撐,要再受自己一釘。裘千尺心下駭然,暗想“先前見這女子嬌怯怯的模樣,不信她有
甚能耐可當丐幫的幫主。如此看來,當真是個了不起的人物!”但想她身中兩釘,決計性命
不保,就此報了深仇,不禁欣然色喜,“波”的一聲,第三枚棗核釘又從口裡噴出。這一次
卻是射向黃蓉的咽喉。要使用鐵釘透喉而過,殺害兄長的大仇人立斃當場。
黃蓉說出甘愛三釘之時,尚未籌得良策,隻是知道非此不足以換得解藥,縱然身死,也
是報了楊過的大恩。但其後與裘千尺一番低語,稍有餘裕,心念電閃,已有了計較。先一陣
郭芙的長劍被棗核釘打斷,黃蓉拾起劍頭,藏在衣袖之中,待棗核釘打到,一彎臂便將劍頭
掃在鐵釘射到之處。隻是釘劍相撞,必有金鐵之聲,她兩次大聲叫喚,便將這聲音掩蓋了過
去。這一巧招裘千尺果然並未發覺。
黃蓉有意裝得身受重傷既可稍減對方怒氣,也可保全她一穀之主的身份。但第三枚棗核
釘直指咽喉,倘若舉起衣袖,以袖中暗藏的劍頭擋隔,必被裘千尺瞧出破綻,自己便算毀了
“不避不隔”的諾言,處此情境,隻得行險,當下雙膝微微一曲,待棗核釘對準嘴唇飛到,
她胸腹之間早已真氣充溢,張口用力吐出,一股真氣噴將出去。她知這棗核釘來勢所以這般
淩厲,全憑真氣激發,若以氣對敵氣,則敵遠我近,大占便宜,棗核釘縱不從空墜落,來勁
也必急減。那知裘千尺獨居山洞,手足既廢,整日價除了苦練這門棗核功夫之外,心不旁
騖。黃蓉功力既不及她深厚,又須處分幫務、助守襄陽、生兒育女、伴夫課徒,那能如她這
般苦心致誌?因此一股真氣噴出,棗核釘來勢隻略略一緩,勁力仍是猛惡無比。
黃蓉心中一驚,鐵釘已到嘴唇,當這千鈞一發之際彆無他法,隻好張口急咬,硬生生將
鐵釘咬住了。這一下隻震得滿口牙齒生疼,立足不穩,倒退了兩步。她先前倒退乃是假裝,
這次卻真是被鐵釘來勢衝擊而退,也幸好她應變奇速,退步消勢,否則上下四枚門牙非當場
跌落不可,饒是如此,也已震得牙齒出血。
旁觀眾人齊聲驚呼,圍了攏來。黃蓉一仰頭,“波”的一聲,將棗核釘噴出,釘入橫
梁,皺眉道“裘穀主,小妹受了你這三釘,命不久長,盼你依言賜藥。”
裘千尺見她竟能將棗核釘一口咬住,也自駭然,眼見兩枚棗核釘明明射入她體內,何以
仍然直立不倒?側目向綠萼望了一眼,心想“我兒中了情花之毒,彆說楊過不允婚事,他
便當真是我的女婿,這半枚絕情丹也豈能給他?”但自己親口答應給藥,言入眾人之耳,總
不能立時反悔,她雙眼一轉,已有計較,說道“郭夫人,咱兩人雖是女流,但行事慷慨有
信,當勝須眉。你挺身受我三釘,如此氣慨,世所罕有,我甚是佩服,解藥便可給你。我若
少待有事,仍盼各位援手。”
郭芙隻道母親當真中了鐵釘,叫道“我媽媽若受重傷,這裡大夥兒都要跟你拚命。”
轉頭向黃蓉道“媽,老太婆的釘子打中了你身上何處?”
黃蓉不答女兒的問話,向裘千尺道“小女胡言,穀主不必當真。小妹生平說一是一,
自當相助穀主退敵,便請賜藥是幸。”武三通等聽黃蓉說話中氣充沛,聲音爽朗,半點不像
受了傷的模樣,漸漸寬心。
這一層裘千尺也已瞧出,心下驚疑不定,想道“她有如此武功,我縱要反悔,也不容
易,隻有以詐道相待。”於是點頭說道“那麼我先多謝了。”轉頭向女兒道“萼兒過
來,我有言吩咐。”
黃蓉一生之中,不知對付過多少奸滑無信之徒,裘千尺眼光閃爍不定,如何逃得過她的
雙目?她知裘千尺決不肯就此輕易交出解藥,隻是要怎生推脫欺詐,騙一時自是猜想不出。
隻聽裘千尺道“將我麵前數過去的第五塊青磚揭開了。”綠萼大奇“難道那絕情丹
竟是藏在磚下?”黃蓉一聽,暗讚裘千尺心思靈巧“這絕情丹如此寶貴,不知有多少人在
亟圖謀。她藏在這當眼之處,確是使人猜想不到,磚下所藏是真藥無疑。她決不會事先料到
有此刻的情勢,因而在磚下預藏假藥。”裘千尺如命人赴丹房或是內室取藥,黃蓉倒也難知
取來的絕情丹是真是假,這時見她命女兒揭開青磚,卻是少了一層顧慮。
綠萼數到第五塊青磚,拔出腰間匕首,從磚縫中插入,揭起磚塊,隻見磚下鋪著灰泥,
全無異狀。
裘千尺道“磚下藏藥之處,大有機密,不能為外人所知,萼兒,俯耳過來。”黃蓉知
道裘千尺狡計將生,當下叫聲“哎唷”,捧腹彎腰,裝得身上傷勢發作,好讓裘千尺防備之
心稍減,以便凝神聽她對女兒的說話。豈知裘千尺也已料到了此節,在綠萼耳畔說得聲音極
輕,黃蓉雖是全神貫注,也隻聽到“絕情丹便在青磚之下”九字。但她早料到絕情丹是在青
磚之下,這九個字聽來一無用處,此後隻見裘千尺的嘴唇微微顫動,半個字也聽不出來,再
看綠萼,但見她眉尖緊蹙,隻是“嗯、嗯、嗯”的答應。
黃蓉知道眼前已到了緊急關頭,卻不知如何是好,甚是惶急,忽聽得一燈大師道“蓉
兒過來,我瞧瞧你的傷勢如何?”黃蓉回過頭來,見一燈坐在屋角,臉上頗有關切之容,心
想“他一搭我有脈搏,便知我非受傷。”於是走過去伸出手掌。一燈伸出三指搭住她的脈
腕,念道“阿彌陀佛…阿彌陀佛,……老婆婆說……阿彌陀佛……阿彌陀佛……磚下有兩
瓶……阿彌陀佛……阿彌陀佛……東首的藏真藥……阿彌陀佛……西首的藏假藥……阿彌陀
佛……叫女兒取西首假藥……阿彌陀佛……假藥給你……阿彌陀佛……”
一燈大師口誦佛號之時,聲音甚響,說到“磚下有兩瓶”這些話時,聲音放低。黃蓉隻
聽他說了“老婆婆說”那四個字,即明其理,知道一燈大師數十年潛修,耳聰目明,遠勝常
人。佛家原有“天眼通”、“天耳通”之說,佛經上言道,具此大神通者,當深處禪定之
際,“能聞六道眾生語言及世間種種音聲,通達無礙”。這般說法過於玄妙,自不可信,但
內功深厚、心田澄明之人能聞常人之所不能聞,卻非奇事。裘千尺對女兒低聲細語,一燈大
師在數丈外閉目靜坐,一字一語聽得明明白白。他知丹藥真假關連楊過性命,佛家有好生之
德,豈能見死不救,於是告知了黃蓉。
黃蓉待他念完兩句佛號,便問“我的傷能好麼?”“棗核釘能起出麼?”每問一句,
剛好將一燈所說“東首的藏真藥”、“西首的藏假藥”那些話掩蓋了。裘千尺向兩人望了幾
眼,但見黃蓉麵有憂色,隻是詢問自己傷勢,一燈不住的說“阿彌陀佛”,那料得自己奸計
已儘為對方知悉。
綠萼聽母親說完,點頭答應,彎下腰來,伸手到磚底的泥中一掏,果有兩個小瓶並列,
她心中一酸,暗道“楊郎啊楊郎,今日我舍卻性命,取真藥給你。這番苦心,你未必知道
罷?”當下摸了東首那瓷瓶出來,說道“媽!絕情丹在這兒了!”她伸手在土下掏摸,隻
有她才知這瓶子原來在東首,裘千尺和黃蓉卻都以為是從西首取出。
兩個瓷瓶外形全然相同,瓶中的半枚丹藥模樣也無分彆,裘千尺倘不以舌試舐藥味,也
是難分真假。她見綠萼取出瓷瓶,心道“先前我還防這丫頭盜丹去討好情郎,現下她也中
了情花之毒,自是救自己性命要緊了。”她生性偏狹狠惡,刻薄寡恩,決不信世上有人甘願
舍卻自己性命以救旁人,說道“咱們信守諾言,丹藥交給郭夫人。”綠萼道“是!”雙
手捧著瓷瓶,走向黃蓉。
黃蓉先襝衽向裘千尺行禮,說道“多謝厚意。”心中卻想“既知真藥所在,難道還
盜不到麼?”
正要伸手去接瓷瓶,突然屋頂上“喀喇”一聲響,灰土飛揚,登時開了一個大洞,一人
從空躍落,伸手便將綠萼手中的瓷瓶奪了過去。綠萼大驚失色,叫道“爹爹!”
黃蓉見公孫綠萼的臉色大變,極為惶急,不禁一怔“公孫止奪去的瓷瓶,明明裝的是
假藥,她何必如此著急?”
便在此時,大廳廳門轟的一聲巨響,震得廳上每一枝紅燭搖晃不已,火焰忽明忽暗,跟
著又是一響,門閂從中截斷,兩扇大門左右彈開,走進一男三女。男的正是楊過,女的則是
小龍女、程英和陸無雙。
綠萼見楊過進來,失聲叫道“楊大哥……”迎上前去,隻踏出兩步,立覺不妥,要說
的那句話縮回了口中,腳步也即停止。黃蓉一直注視著綠萼的神色,隻見她瞧著楊過的眼光
之中流露出無限深情、無限焦慮,登時恍然,心道“蓉兒啊蓉兒,難道你做了媽媽,連女
兒家的心事也不懂了?她媽媽命她給我們取假藥,但她癡戀過兒,遞過來的卻是真藥,公孫
止搶去的正是續命靈丹,她如何不急?”